93、第九十三章_恃宦而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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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3、第九十三章

  重查宁王案彻底公告天下后,百姓哗然。

  “大不敬,大不敬!”有古板的儒生站在皇榜前大声怒斥着,“君父君临天下,哪能事事周到,定死被奸人蒙蔽,今上竟然要怪到君父身上,当真是大不敬。”

  “这确实有些反常。”有人跟着附和着,小声说道,“我听说今上和宪宗关系……一般,自然无所谓宪宗后世名声。”

  “我也听说了,五岁才被找到,漂泊了好一会儿,才养在太后膝下。”有个读书人谨慎地比划了一个手势,低声说着。

  “看来天家的家务事也是一团乱麻。”

  “是了,史官估计要头疼死了。”

  皇榜前的感叹声此起彼伏,朝堂众人也是为之争吵不休。

  御史大夫江兴程一力反对,却被谢延一句话驳得说不出话来。

  ——“改过不吝,圣上并非圣人,百姓可以改,百官可以改,为何他不可以?”

  百官讶于他的坚持,看清风向的人,便早早闭上嘴不再说话。

  西厂锦衣卫在京城到处抓人,短短三日,竟然抓了大小官员十人,暮春时节,竟是风声鹤唳,骇得无人办宴。

  御史台弹劾的折子又如雪花般飘了上来。

  只是如今内阁和司礼监人员空虚,新替补进来的阁员个个都是人精,揣摩着万岁的态度,越发觉得有苦难言。

  司礼监更是会察言观色,黄行忠和汤拥金连着小院子都不轻易出了,杨宝虽有心翻浪,奈何谢病春并未给他机会。

  内阁司礼监有心放权,如今所有折子都是直接递到万岁案桌前。

  四月初八,有一个老妇人带着六/七岁的孙子跪在京兆府门口,状告郑江亭利诱他家儿子在殿试中撞死,后丧心病狂竟派人来杀她们祖孙两人。

  一时满京哗然。

  这个案子对应是殿试中牵出宁王旧案的那个书生撞死在大殿上的事情。

  “她们说是我杀的就是我杀的,不过是一介乡村农妇,胡乱攀咬,掌印不打出去,竟然还受理了。”乾清殿内,郑江亭梗着脖子大声嚷嚷着。

  谢病春作为此案主审,闻言只是冷淡说道:“他们家中原本家境贫寒,一月前突然买了十亩地,三头耕牛,家中还搜出三十两银子。”

  “谁知道他是抢的还是偷的,银子上还有我的名字不成。”郑江亭冷笑反驳着。

  谢病春站在他对面,闻言抬眸,扫过气势汹汹的郑江亭,眉眼巍然不动,依旧淡淡说道:“确实没有。”

  郑江亭毫不掩饰地呲笑一声,讥讽却又镇定。

  谢病春慢条斯理地捏着手指,原本套着银戒的地方空空荡荡。

  “周家有打斗和翻箱倒柜的痕迹,锦衣卫在他家中一个墙壁缝隙中搜出两份信,一份信写着他当日在殿上一模一样的话,一份信则是他的自白,严明是受……”

  他语气一顿,目光自一群内阁新人中缓缓扫过,最后一字一字清晰说道:“郑大公子指使。”

  “郑家应该并无其他子嗣。”

  他冰白眉目沉静冷淡,慢条斯理说话时更为疏离清冷,尤其是此后多说的这句,带着莫名的讽刺,

  世人皆知老郑相爱护发妻,发妻死后一直不曾再娶,府中甚至没有妾侍,至今只有一子。

  郑江亭一愣,随后大怒,怒斥一声:“放屁。”

  “放肆!”绥阳立刻怒斥一声。

  郑江亭却是不理会绥阳,只是怒视着谢病春,一字一字说道:“不过是一份谁都可以伪造的信,掌印就要拿我去顶罪吗。”

  “周书生手写的信已经找其师辨认过,确实是他的字迹,而且有擅长古画的人愿意作证,笔墨至少已有两个月。”

  “至于那封不是他笔迹的第一份信。”

  谢病春并不恼他的咄咄逼人,眸光凝神看人时只觉得锐利。

  “周家与你们并无关系,若是他们当真是胡乱攀咬,也太过奇怪,虽不排除有人诬陷之说,但如今只是调查,小郑相不必如此慌张。”

  郑江亭一愣,随后惊怒:“我问心无愧,慌张什么,谢病春你不要拿着鸡毛……”

  “够了。”上首的谢延见郑江亭一脸暴怒,越发口不择言,不由低斥一声,目光冷冷扫过众人,最后低声说道,“此事既然完全交给掌印,万事等掌印上折。”

  “此事既然牵扯到小郑相,你也该配合调查。”小皇帝并未有过多的停顿,只是紧接着把目光落在郑江亭身上,淡淡说道,“即日起便卸了礼部一职,回家安心待审。”

  郑江亭瞪大眼睛,一时间看着万岁,满脸不可置信。

  内阁众人一时也吓得不敢说话,就连司礼监侧也都楞在原处。

  万岁此举到底是为何意?

  大郑相自明宗朝就霸踞内阁,宪宗朝成了大小郑相的局势,三十年的时间,郑家从不曾自内阁中退去,可今日却……

  众人心中闪过一丝不可思议的念头,可不约而同不敢往下细想。

  谢病春悄无声息地侧首,目光扫过轻轻扫过谢延,却见谢延也正看着他。

  两双漆黑的瞳仁猝不及防对

  视着,楞了一下随后立刻移开视线。

  “若是无事,便退下吧。”谢延淡淡说道。

  “年前一直没来的江浙总督几日前上了折子要入京述职倭寇军务,到时粮草武器,人员调动皆要有详细计划,诸位回去要仔细审夺。”

  “是。”内阁如今只剩下原先最不起眼的戴和平,其余都是这几月新入阁的人,是以以他为首,皆是行礼应下。

  郑江亭牙关紧咬,颧骨耸动,忍不住大声质问道:“如今已有十日,可谢病春却是一点进展都没有,官员倒是牵连不少,闹得朝野人心惶惶。”

  “万岁难道就要任由谢病春搅得朝堂惶惶不安吗?”他义正言辞地说着,“还请万岁定下一个日期,怎么也该给个说法,我爹已有七十高龄,哪里吃得了这些苦。”

  谢延闻言蹙了蹙眉。

  “一国首辅因为莫须有的罪名被关押至此,传出去,后世如何说。”郑江亭注视着小皇帝,抑扬顿挫地质问着。

  “你说的并非无理。”谢延眉心紧皱,随后沉吟片刻后,低声说道,“此事,掌印在十五之前定要有一个章程。”

  “不过是故事旧案,切不可动摇国本。”

  谢延盯着谢病春,一字一字,意味深长地说着。

  “是。”谢病春垂眸,低声应下。

  郑江亭看着两人打着哑谜,只觉得一口银牙都要被咬碎了,还打算开口,却被新入阁的人拉着袖子扯了扯,只好愤愤抽回袖子,推开众人,一马当先出了大殿。

  黄行忠半阖着眼看着内阁的闹剧,轻轻冷笑一声。

  谢延脸上并未流出异样,他早已练就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气度,是以只是目送内阁众人离去。

  “你们若是也无事,便先下去吧。”他开口说道。

  谢病春行礼退下,他一走,剩下的人也跟着走了。

  郑江亭闲赋待家的消息很快就传遍官署,本就风雨欲来的京城越发令人坐立不安。

  至此,郑家完全入局。

  “我要去找爹。”郑府,郑江亭摔了一屋子的东西,高声怒吼着。

  两个主事面面相觑。

  苏占卿硬着头皮劝道:“如今正是谢病春那阉人盯着小郑相的时候,贸然去找郑相,岂不是正中下怀。”

  眼睛通红的郑江亭猛地一下转身,目光好似杀人的利剑,咬牙切齿质问着。

  “那又如何,我郑江亭天不怕地不怕,还怕一个阉人不成,无父无母,无师无友,也不知靠什么爬的这么高的,哼,我郑家还怕了这个宁王遗孤不成。”

  苏占卿吓得脸色发白,连连摆手,目光警惕地看向外面:“慎言,慎言啊!”

  这话也不知哪里触了郑江亭的逆鳞,顺手拿起一个砚台朝他扔过去。

  “慎言,慎他个狗屁言。”他带血丝的目光扫过面前两人,喘着粗气,一张脸涨得通红,狠厉说道。

  “我郑家何曾这般狼狈后,我今日回府,到处都是指指点点的人,我爹就是老了,整日磨磨唧唧,要我说,当年助了黄兴一把直接把人杀了,现在哪来这么多屁事,怕什么万岁怪罪,要什么后世好听。”

  “且不说内阁离了爹还算什么,再者走上我们这条路的,后世哪来的好听名声。”

  他神色近乎狰狞凶横,就像困兽一般,露出最是凶恶的表情。

  苏占卿被吓得面色惨白,青色的衣摆被墨汁染黑,脚边是四分五裂的砚台。

  幸好另外一个主事拉了他一把,不然这砚台便是直接砸到他的头上,定会砸得他头破血流。

  他脸上也是露出一丝怒气,却见主事对着苏占卿摇了摇头,这才咬牙忍了下来。

  “你们都是爹的人,整日说什么小不忍则乱大谋,讲的是滴水不漏,事无巨细。”郑江亭把两人的小动作收入眼底,冷笑一声。

  “殊不知一力降十会。”他阴狠讥笑着,“谢病春再牛,也不过是一个內宫阉人。”

  “他要做什么,是打算害死郑相吗?”郑府花园内,苏占卿低声质问着,“谢病春死不死早已无关紧要。”

  “是万岁,要对郑家下手了。”

  他脚步一顿,站在树下的阴影下喘着气,目光扫过同僚:“事情变化太大,谁也没想到这位幼帝有这么大的魄力。”

  “我要去见郑相。”

  同僚脸色一惊:“现在去不是正中谢病春下怀。”

  “去或者不去,都是正中谢病春下怀,去了,便是死也是一个明白鬼,不去,死了也不过是一个糊涂鬼。”苏占卿眯着眼,缓缓平复呼吸,冷静说道。

  “我去,若是出了事,也不把郑家牵连进去。”

  同僚面露戚戚之色:“只怕小郑相未必谢你。”

  “我要他这种莽夫谢什么,再说也不能拖下去了,郑江亭整日就知道扑在水生身上,被迷的找不到北,连派去西南的人都漫不经心,不当回事,我原先以为罗松文一定不敢死,可谁知他和谢病春实在太狠了。”

  “杀师便是杀父。”苏占卿声音带着狠辣血腥,眉眼低压,“他们倒

  是下得了手。”

  “你等会去打听一下罗松文那几个乖徒弟打算何时送他的尸体出京?”

  同僚不解:“打听一个死人做什么?”

  “散布谣言,给谢病春一点幺蛾子,免得一直把注意力放在我们这边。”苏占卿冷声说道,“也给我们争取一点时间。”

  “那你呢?”同僚问。

  “我打算亲自去找赵传带回京的几个手下亲自去西南。”苏占卿手指微微一动,随后缓缓握紧,“西南如今匪患横行,那些人死在匪患手中也不过分。”

  “西南匪患的事情再闹大一点,也好逼得万岁把郑相放出来,西南一代的军权如今都在郑相手中,我们的万岁未必不知道。”

  他冷笑一声:“我们的万岁不是最会这些制衡了吗,但说到底,不过是一个黄口小儿。。”

  同僚眼睛一亮:“占卿好计谋。”

  两人一番计谋,随后便各自匆匆离去,却不料假山后冒出一道影子,隐约可见一截粉色的水袖衣摆。

  “郎君郎君,大公子正在找您呢。”

  远远的,一个丫鬟着急的声音急促传来。

  天色将晚,京城突然传出一则流言,谢病春打算去祭拜二十日回灵江南的罗松文。

  一时间,人群激愤,围满了停灵的小院,誓要把他打出去。

  四月十二,消失多日的白荣行的发妻高举白荣行血书跪在东华门前陈情夫君因恩师之故,无意涉及宁王案,半个时辰后被万岁身侧的绥阳带入宫中。

  谁不知,白荣行的恩师便是明笙。

  宁王旧案,内阁曾经的两大势力魁首竟无一人幸免。

  四月十三,前任司礼监掌印黄兴也被旧人举报,牵扯宁王旧案中,一日时间,整个司礼监也紧跟着下了水。

  “明笙以死,黄兴也早已白骨,为何还要把他们拉进去。”谢延坐在上首,沉声说道。

  “黄兴之事,内臣不知,只是……”绥阳小心翼翼说道:“听说白荣行的家人是太后亲自去西厂提的,东华门也是太后领的路。”

  谢延闻言嘴角微微抿起,扭头去看窗外耀眼的日光,窗棂上的花纹落在金砖上,格外好看。

  暮春初夏,早已不知不觉来临。

  “那便转交给掌印吧。”好一会儿,谢延才低声说道。

  “是。”绥阳行礼退下,直到全都安排妥当这才悄然回来。

  “娘娘呢?”谢延批改完手边的一叠折子,这才低声问道。

  “前日江浙总督入京述职带回来一群水兵,也不怎么和京兆府的人起了冲突,今日在护城河上划船比赛。”绥阳低声说道,“娘娘去看热闹了。”

  谢延嗯了一声,不再说话。

  “和掌印一起?”

  绥阳一惊,悄默默看了一眼,随后低声应了一声。

  自从那日太后和万岁对峙后,太后在也不曾踏足乾清殿,日常吃食也只是让桃色送来。万岁有几次深夜悄悄站在瑶光殿门口,却又没有进去。

  帝后原来在不知不觉悄然离心。

  “还剩下两日,陆行一点消息也没有,掌印怎么还有闲情逸致带我出来看打架。”

  明沉舟剥了几个瓜子就嫌麻烦,偏又贪吃,便直接推到谢病春手边,大眼睛煞有其事地眨了眨。

  谢病春便当真放下手中的粉色信件,开始剥瓜子。

  “这是什么?”明沉舟盯着信封,好奇问道。

  “郑家主事去了一趟赵传驻兵的地方,随后赵传亲兵便离开,看方向是回了西南,想来去劫杀入京的百姓。”谢病春随口说道,声音淹没在瓜子壳中,显得格外得漫不经心。

  明沉舟被吓得愣在原处,好一会儿才回神说道:“那掌印还不派人去救。”

  “西南本就是他们的地盘,若是陆行多不行,其余人也不过是送死,如今也等他们回来,它事也做不了。”谢病春慢条斯理地堆了一个小山瓜子壳,脸上也并未有慌张之色。

  “便是没有陆行,如今也只剩下郑家,谢延已对郑家警惕,郑家不会安然脱身。”

  他显然还有后招,因此并不畏惧。

  “这个结果你满意吗?”她靠近谢病春,故作镇定地问道。

  “若是以前并不会。”

  谢病春塞了一颗瓜子到她嘴边,漆黑的睫尾好似带着勾的刷子,尤其是现在这般眼尾看人,轻轻一动,便看得人心痒痒的。

  “那现在呢?”明沉舟把瓜子用舌尖往腮边一推,身形一滑,凑到他边上,眼睛微亮地问着。

  谢病春肩膀猛地被人撞了一下,不由戳着她鼓鼓的脸颊把她推开一点。

  “若是太过,郑家必定狗急跳墙,就像我当时杀黄兴一般,留下封斋和杨宝这样的隐患。”

  “哦。”明沉舟见他如此正经,讪讪地坐直身子,一本正经地附和道,“就是要这样,你可比郑樊年纪大,耗也能耗死……”

  谢病春含笑地看着她,倏地打断她的话,比之刚才还要认真的口气说道。

  “这些冠名堂皇都是借口,其实是因为想着要和娘娘走的长一点,总不能被狗急跳墙的郑家下了背后黑手。”

  明沉舟一时间愣在

  原处,盯着他黝黑如雾笼眼的眼珠,只觉得一股水溺的窒息感涌了上来,眼珠子下意识移开,脸颊泛出微红之色。

  “陆行来了,郑家必倒,若是没来,给他们一点似而非似的转机,也好过他们去破釜沉舟,郑家的倒台只是时间问题罢了。”

  明沉舟含含糊糊地嘟囔了一声:“而且谢延心大了,留不得郑樊的。”

  “娘娘聪慧。”谢病春轻笑一声,恭敬奉承着。

  明沉舟故作凶恶地瞪着他:“这是你对娘娘说话的态度吗?”

  谢病春眉尖一挑,锋锐的眉峰便如积雪初化,林花夜开,直把明沉舟看楞在原处。

  书上说貂蝉害父子离间,西施迷吴王,贵妃误盛唐大国,诚不欺人。

  她满脑子胡思乱想着。

  “开始了。”

  一只冰冷的手捏着她的下巴朝外拨去,轻笑声如霜雾,蒙得人晕晕乎乎。

  今日来看热闹的人不少,码头上站满了人不少,有条件租船的,都下水凑近距离热闹了。

  明沉舟一扭头就对面床上光膀赤膊的黑粗大汉,连忙回神,故作矜持地甩开他的手,认认真真说道:“不要动手动脚,都是人呢。”

  一侧的谢病春没说话。

  明沉舟眼尾一瞟,见他还在拨着瓜子,这才摸了一把瓜子仁塞进嘴里,眼尾盯着他看,嘴里含含糊糊地说着:“我听说,老师,二十号回去啊。”

  谢病春剥瓜子的手一顿。

  “我不是有意问这个问题的。”明沉舟苦恼说道,“我就是如今听到一些流言,怕你想多了。”

  谢病春手中的瓜子咯哒一声被扭开,轻声说道:“不碍事,那时郑樊一事应该已经尘埃落定了。”

  明沉舟立马后悔问这个问题,连忙转移话题:“啊,你觉得今天谁会赢?”

  谢病春半垂眸,不甚感兴趣地说道:“江浙水兵一入伍,吃住便都在水上,陆上跑未必稳当,船上飞倒是如履平地。”

  “这么厉害啊!”明沉舟惊叹地喔了一声,扭头去问划船的船夫,“我们可以凑近看看嘛?”

  船夫露出雪白的笑,得意地晃了晃手中的竹竿,故作正经又忍不住得意地说道:“自然没问题,属下划船可有一个外号。”

  明沉舟格外给面子地问道:“什么外号。”

  “水上蛟。”船夫是锦衣卫的人,据说也是来自江浙,竹竿一点一晃,乌篷船瞬间如离弦的箭,朝着热火朝天的队伍游去,“娘娘看好了。”

  那里其实围了一堆的人,但江浙的水兵和京兆府的府兵早已杀疯了,总会误伤围观之人。

  人群落水之声络绎不绝,宛若一个个饺子。

  明沉舟倒是不惧,看得津津有味。

  水上蛟果然有一手,几次三番惊醒避开误伤,像一片叶子一般,轻盈的在‘战场’打转,却又毫发无损。

  “好像是水兵那边要赢了,这个腰间系灰腰带的人好厉害啊。”明沉舟抓了一把瓜子,随手塞到嘴里,含含糊糊地说着。

  水上蛟有心炫耀,手中的竹竿打了一个转,竟然直接冲到中间去。

  明沉舟果然高兴地叫了起来。

  只见江浙水兵的船是特制的尖头鹰船,三艘船成尖头形状列阵,穿上之人也两人一组,各自护卫,为首那船站在最前面的第一人,正是那个穿着灰色短打的精壮汉子。

  那汉子面容黝黑,下巴处有一颗巨大的黑痣,身形矮壮,但裸露的四肢却格外健壮,双腿下是用绳子牢牢系起来的束腿,勾勒出鼓起的肌肉形状,每一次挥舞竹竿,必能挑下两个以上的人。

  就在明沉舟的小窗悄无声息靠近他们背后时,那人手中的长竿举重若轻一般横扫而过,直接打下对面船上的三人。

  “好厉害啊。”明沉舟直接直接半个身子趴了出去,看的目不转睛,“你看他们脚下好似扎根一眼,对面的船撞他,竟然纹丝不动。”

  谢病春看的眼皮子一跳,连忙把人拉了回来:“小心被撞出去。”

  不过趴出去几个眨眼的功夫,脸上已经沾满了水珠。

  明沉舟挣扎着又要趴出去,嘴里含含糊糊地敷衍着:“我就看看,我就看看!”

  谢病春眉心微微蹙起,眸光一扫划船的锦衣卫。

  锦衣卫原本正在始终如鱼得水,突然觉得后背一凉,眼尾悄咪咪的看向掌印,却见他极为冷淡的模样,心中咯噔一声。

  “看背面也没什么意思,我们去前面看看这个灰衣人的英姿。”锦衣卫连忙说道。

  明沉舟大声应下,半个伸出去的身子却是动也不动,。

  锦衣卫又是咳嗽一声:“等会要经过很多船,到时候混战一片,小心伤了娘娘,要不娘娘先进来,卑职马上就划过去了。”

  明沉舟一听,这才恋恋不舍地收回身子,眼睛恋恋不舍地依旧黏在那个灰衣人身上。

  “你划过去凑近点,让我看看他长什么样子。”明沉舟突发奇想。

  锦衣卫一愣,立马悄悄去斜掌印。

  掌印手中的帕子直接蒙住娘娘的眼睛。

  “哎哎哎,做什么,我看不到了

  。”明沉舟四肢乱舞,不高兴地扒着他的手。

  “他有我好看吗?”

  明沉舟只觉得腰肢一紧,整个人天旋地转,紧接着坐在一人的膝头,耳边是不阴不阳的低沉声音。

  明沉舟一顿,眼睛在他的手心眨了眨,不进反退,顺着声音靠了过去,促狭打趣地激道:“掌印吃醋了?”

  她本以为按照谢病春的性格,大概又会是沉默,谁知没一会儿,就觉得耳边有一阵冰冷的呼吸声。

  “嗯。”

  声如低/吟,气若轻羽,瞬间激起浑身战栗。

  明沉舟瞬间觉得扣着自己腰肢的手都开始不规矩起来,修长冰冷的手指隔着夏日单薄的衣裙上,好似下一秒便要钻进来一般。

  她吓得连忙连滚带爬地跑了,背对着他盘腿坐好,眼睛胡乱地盯着外面的混乱景象。

  “大庭广众,白日淫喧。”她忿忿不平地碎碎念着,脸颊却是不可抑制地泛上红意,“无耻,无聊。”

  背后是一声轻笑声。

  锦衣卫充耳不闻,已经快速穿过人群,来到两艘大船对峙的中间。

  两边人在湖上对峙的大船都选了鹰船。

  船身两头尖翘,并无首尾之分,船面四周装满茅竹密钉,竹间都留有铳眼射孔,是用来前锋作战的快船。

  这种船只轻快便利,进退如飞,形状更是不大,底下可以装火铳,上面也能站满人,后续补给只需要身姿敏捷就能不断补上来,是一个杀伤力极大的船只。

  两边大船对峙的正中落水的人更加多,一个呼吸间几乎就能看到三四个人扑通扑通落下来,中间划过来凑热闹的人更是来一波掉一波。

  两艘船上的士兵被人救了上来,之后又源源不断地补了上去。

  “京兆府要输了。”鹰船比一般的乌篷船要高,明沉舟沿着头,只能看到一个上半身,但一点也不耽误她看热闹,嘴里嘟囔着,“也太丢脸了。”

  地方府兵和京城士兵常年不对付,早已不是什么秘密,借着机会,自然是使劲揍。

  明沉舟仰着头张望了没一会儿,立刻被溅得满脸是水,只是她还没来得及缩回去擦一把,突然见灰衣人惊险横生。

  只见京兆府那边突然换帅,来了一个红衣人,那人手中的旗子向左向前挥了了一下,京兆府的原本一字排开的队伍瞬间向左移动,最后直接朝着水军右侧的船只撞去。

  为首的那个灰衣人正打算变换战姿,只见那个红衣人手中的长杆直接朝着他挥了过去。

  剑锋凌厉,去势汹汹,几乎在一个呼吸还未吐出间就隔着逐渐靠近的船只,朝着灰衣人的脑袋,悍然落下。

  那竹竿在瞬间化成利刃贯穿而下,鹤鸣之声在混乱声中尖锐响起。

  明沉舟看得瞬间屏住呼吸。

  那灰衣人避之不及,只好惶然后退,手中竹竿一避一挡,死死顶着那支破空而来的竹竿。

  “撞!”

  红衣人大喝一声,这一出声,明沉舟瞬间觉得耳熟。

  “安望星的母亲是将门虎女,他性子腼腆,武功却承其外家,一手长枪鲜有对手。”

  耳边是谢病春的镇定自若地解释声:“这也是为何安悯冉并未让他参加今年文试科举的原因。”

  只见安望星所在的主船立刻掉转方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接撞上灰衣人的正中船杆。

  毫不犹豫,破釜沉舟,只进不退。

  灰衣人狼狈不堪,腰肢凭空一扭,麻绳束着的小腿被崩断,一直挂在腰间的长剑瞬间出鞘,剑鞘上的银色水波流纹在日光下好似长蛟出水,晃得人眼花。

  安望星手中的长杆应声断裂。

  灰衣人顺势拉过一侧躲闪不及的兄弟,手中刀锋锐利,站在船杆上杀气腾腾地看着安望星。

  “出剑!作弊!”有人大声呐喊着。

  “作弊!作弊!”

  “滚下来!”

  人群一怔,随之爆发出巨大的抗议声。

  这样的点到为止的竞争是禁止动用武器的。

  谢病春正好剥好手中的瓜子,再一抬眸,便看到明沉舟趴在窗户上一步不动,手指用力压着太阳穴一侧,指甲深深嵌入肉中。

  “怎么了?”他蹙了蹙眉,上前把人抱在怀中。

  明沉舟一张脸煞白,满头冷汗,双眼紧紧闭着,脑海中是挥之不去的画面。

  ——“人就在这里。”

  ——“这两个小孩全听到了,必须斩草除根。”

  ——“全杀了!”

  凌厉的剑锋在近在咫尺的眉心。

  收回的长剑拨开了等腰高的草芥,剑鞘上的水波流纹在日光下好似活了一般,深蓝色的下装被深色麻绳束着腿,好似一个个狰狞的高大巨人在近在咫尺的草堆前走过。

  ——“你是全知道了是吗?”

  ——“我带你去西南,可不是让你给我惹事的。”

  ——“现在死了,我送你一个全尸。”

  冬日的湖水带着还未完全化掉的冰冻,落入鼻腔间呛得人头痛欲裂。

  波光凌凌的水面上,背着手站着一人。

  清瘦修长的身影在水波中被拉长,狰狞的好似话本中

  的修罗。

  “娘娘!”谢病春见她后背全是冷汗,神思恍惚心中一惊,大喝一声,“回宫。”

  明沉舟整个人就像被两股力道拉扯着,一下子回到了西南的寒冬,一下又是明府的冬日,纷乱繁杂的声音在耳边尖锐失真响起,此起彼伏,甚至重叠在一起。

  一直蒙着雾的朦胧记忆中终于彻底散开。

  “这个人怎么流血了还躺在雪地上,我去看看……没事,别拉着我,烦死了……”

  “你别死啊……下次不能跳水了,我怕水……下次不会救你了。”

  “小乞丐真好看……我带你会京城好不好……我舅舅家还有空房间内……”

  “只要我有口饭吃,我也给你吃。”

  “别不理我啊,我给摸了一个烧鸡来。”

  “你腰上的伤口疼不疼啊……”

  “小乞丐,你去哪了……呜呜,小乞丐……我害怕……”

  小女孩叽叽喳喳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这些画面她早已梦到过,那个小男孩虽然从未露出完整面容,可她看了第一眼就早已知道是谁。

  往日里所有的回忆从未像现在一样,那些沉寂挤压多年的故事都飞快地串了起来。

  所有模模糊糊,断断续续的记忆突然如潮水一般涌了过来,争先恐后地浮现在脑海中,疼得她想要打滚呻/吟。

  ——“我们这些水军一向在海上,如今来这里西南这种鬼地方,只求更大的荣华富贵,诸位兄弟与我出生入死,我是万万不会亏待你们的。”

  那颗下巴处大黑痣在飘摇烛光中泛出油光,声音动情豪迈。

  哭声,尖叫声,刀剑出鞘声,甚至是不断奔跑带来的喘息声,在脑海中隐隐汇聚在一起,炸得她泪流满面。

  ——“把这些老百姓都杀了,就当是我们交战的功绩。”

  那双狭长下垂的眼睛透出杀气,举起的巨刀光亮面甚至能倒映出草丛中惊惧的一张面容。

  ——“杀,只要把他们都杀完了,郑相不会亏待我们的。”

  鲜血横飞,断肢一地,到处都是死人。

  明沉舟被人紧紧抱在怀中,睫毛上都挂着冷汗,头疼得似乎要裂开,一抽接着一抽,好似记忆中一道道带着血的刀锋当真落在她脑袋上一般。

  “疼……”

  “不疼,没事!太医马上就来了。”

  她的手被人紧紧握着,耳边是温柔的低喃声。

  “谢病春。”

  她惶然地睁开眼睛,盯着那双漆黑的瞳仁。

  记忆中,只是露出一双漆黑死寂眼睛的小乞丐终于露出全部面容。

  赫然是谢病春年幼时的模样。

  “别走……”

  她眼尾湿漉漉地看着他,喃喃自语。

  谢延站在门口盯着两人紧握的手,失神看了一眼,这才移开视线。

  “太医呢?”

  “一刻钟前就去清了,马上就到了。”英景看着并未踏入屋内,只是站在门口的小皇帝,心惊胆战地回答着。

  “嗯,我在偏殿,让太医好了来我这边。”他低声说着。

  “是。”

  “去抬一个屏风来,让太医隔着屏风诊脉。”踏入偏殿时,谢延突然出声说道。

  英景一惊,悄悄抬眸,却只看到小皇帝挺拔的背影,以及身侧的绥阳正拿出折子递到他手中。

  万岁勤勉,早已天下皆知。

  瑶光殿慌乱一片,刑部死牢却是寂静无声。

  郑樊失神地坐在床上,一张脸被烛火笼罩着,阴暗不定。

  “若是西南那批人死了,我们尚有一线生机。”许久之后,郑樊喃喃自语,“只是我这个首辅也要走到头了。”

  苏占卿跪在牢房外,低头不语。

  “罢了,终究是年轻人的天下。”郑樊笑着摇了摇头。

  “阁老不必担忧。”苏占卿抬眸,狭长下垂的眉眼带出一丝狠厉,“若是实在不行,便杀了谢病春。”

  “谢病春当年敢直接杀了去西宫守灵的黄兴,也敢直接杀了致仕的明笙,便也会想到,我们也会杀了他,可他畏惧了吗?收手了吗?并没有。”郑樊脸上露出镇定神色,”我们先出手便是宪乱了阵脚。”

  苏占卿不以为然,低声说道:“赵传带来的一千精兵还要一半在城外,他的副将是高手,杀了一个谢病春绰绰有余,就说是见不得自己将军受人磋磨,生死不知,所有诸事推给赵传便是。”

  郑樊沉默地听着。

  “阁老。”苏占卿忍不住地低喊了一句。

  “你可知当今万岁的脾气。”郑樊抬眸看他,神色温柔,甚至颇有兴致地笑了一声。

  苏占卿摇头。

  “当今啊,他可不是宪宗,也不是明宗,你瞧他,之前如此喜欢罗松文,还不是说杀就杀,他对太后这般好,却还不是用爱桎梏着她,你别看年纪小,可有些人天生就该坐在那里。”

  “他啊,是雄主。”

  苏占卿不解地看着他。

  “我今日杀了谢病春,他明日就敢寻个名头杀了我,抄了郑家,把我们三十年的布置悉数拔掉,你们所有的筹码,对他而言不过是刮骨疗伤

  的阵痛罢了。”

  “这就是魄力,胆识啊。”

  郑樊露出唏嘘感叹:“是我低估他了,这样的人是容不得手下太过锋芒的,我本打算等我退了,就荐你入仕,再让如深拉你一把,也算全了这个师徒之意,却不料事与愿违。”

  苏占卿眼尾通红,轻轻叩首,喊了一声:“老师。”

  “起来吧,若是明日活了,我总能喘过来气,你的老师在内阁送走了这么多同僚,接了三任帝王,也不是老了就不行的人。”

  郑樊盯着那盏煤油灯,神色平静。

  “若是败了……”他一顿,“我一力担下所有事情,你和木生带着我那个不争气的儿子如深,就远远,避开吧。”

  “老师。”苏占卿声音哽咽。

  “有什么好哭的。”郑樊腰背挺直地坐在床上,垂眸看着面前的徒弟,平静温和,“生死而已,不是大事。”

  四月十五,淫雨霏霏,天色无云,却又格外阴沉。

  “宁王旧案今日也该有个交代。”谢延坐在首位上,目光扫向全臣,淡声说道,“事无不可对人言,今日大殿会审,也是给诸位一个警醒。”

  “为国为民,自有天道,为己为私,天下诛之。”

  “万岁圣明。”百官下跪行礼。

  “如今此事查的如何?”谢延看向为首的谢病春,淡然问道。

  谢病春出列,自袖中掏出折子,低声说道。

  “宁王案已经查清,当年明笙和当时的安南国大皇子,如今的安南国国王勾结,在西南散布流言,引起宪宗警惕,有亲笔书信和白荣行供词,以及安悯冉的供词作证。”

  “郑樊则利用从江浙退下的水军组成一支义军,又命赵传所在的贵州军早早潜伏在云南,前后勾结,造成宁王造反的假象,屠杀百姓,捏造军功,有赵传口供,以及别院中的武器作证。”

  “司礼监前任掌印黄兴率锦衣卫黑衣潜入西南,连同安南军队屠杀宁王府,有当日锦衣卫口供为证,黄兴库房中至今都还留有宁王府的东西。”

  大殿内,谢病春的声音不急不缓,说出的事情却若平地惊雷,震得诸位大臣面面相觑。

  谢病春虽句句只指三人,可背后的原因却是令人不寒而栗。

  人为利而动,利为帝王心啊。

  “明笙和黄兴的证据倒是充分,微臣并无异议。”有人出列,低声说道,“可郑相的证据却有些不妥,微臣曾听闻,赵传似乎是被人屈打成招,也是翻供了的。”

  “微臣也听过这个传闻,不如请赵传上殿。”有人附和着。

  “不如把郑像、安相,还有那个钱若清都带上殿来,三方对峙才能水落石出才是。”

  谢延蹙眉,盯着谢病春:“掌印意下如何?”

  “郑樊对赵传有葬父之恩,口供并不可信,可他曾在花船和郑江亭对饮时,吐露过这件事情,内臣恳请万岁,请当日花船上的花魁上来。”谢病春不慌不忙地说着。

  “这,成何体统。”有人驳斥着。

  “有些人喝酒可以,狎妓可以,为何这些女子作证不成。”一侧的黄行忠直言不讳,“而且内臣早已听说京城年前有一艘花船意外失火,船上无一人幸免,这本算来,恰好是赵传回京没多久。”

  “不过是巧合罢了。”有人质疑道,“既然无一人幸免,那这个花魁又是怎么活下来的。”

  “一听就是掌印救了的啊。”汤拥金忍不住开口,“我记得当日陆佥事就不在宫内,可是去救人了。”

  杨宝没想到一向怯懦的汤拥金也帮着谢病春说话,不由冷眼扫去,却见汤拥金说完话,立刻抱着大金元宝,悄悄躲到红柱子后面。

  一如既然的胆小。

  “那便把赵传和花魁带上来吧。”谢延面不改色,一锤定音。

  那花魁步履芊芊迈入大殿,洗净铅华,便显得格外清秀动人。

  赵传则是被拖了进来,他双腿明显已经断了,呈现出古怪的模样,在地上拖出两道血痕。

  花魁吓得大惊失色:“赵佥事。”

  “我不认识你,少给我攀交道。”赵传狼狈地趴在地上,冷冷讥讽道。

  那花魁本害一脸惊惧,看着满朝文武心中惶恐,可被这声激得瞬间抛弃胆怯,媚眼一跳,牙尖嘴利地说道:“赵佥事那日搂着奴家的腰,脱奴家衣服的时候,可不是这个态度。”“怎么上个床喊人家小亲亲,拔了/吊就翻脸无情不是。”

  这话说得粗俗,殿中不少人都露出尴尬之色,悄悄去看上首的万岁,却见万岁脸上并无异色。

  赵传被气得手指发抖:“你你你,一片胡言。”

  “怎么一片胡言。”花魁尖锐冷笑,“奴家臀部有一个红痣,赵佥事胸前也有一点红痣。”

  她性格泼辣,直接当着众人面,上前去扯赵传的衣服。

  赵传已经饿了三日,此前又连遭酷刑,手脚无力,如今只能屈辱地任由这个贱/人扒了自己的衣服。

  “诸位大人瞧瞧。”那花魁指着那红痣,居高临下看着赵传,冷笑一声,“大人当日可还说奴家美痣生辉,凤潮颠倒呢,怎么说了就忘记了”

  这话说得粗俗放荡,媚烟横生,赵传气得浑身都在发抖,不少大臣当真开始认真看了一眼他胸前的红痣。

  镇定如谢延也不由咳嗽一声。

  “放肆,这可是大殿,好好说话。”绥阳怒斥一声。

  那花魁这才从愤怒中回神,又变回了鹌鹑模样,怯生生地跪着。

  “你可见过此人?”谢病春这才面不改色地问道。

  “见过。”花魁低声说道。

  “何时见得。”

  “去岁十二月初三吧。”花魁愤愤说道,怒视着赵传。

  “奴家记得清楚,明明是这位赵佥事自己喝酒误事,说了不该说的,再说奴家不过一个卖身的,听也听不懂他和小郑相说的,当日也并不当回事,却不料这个赵佥事竟然要杀奴家,幸好有一个身形修长,肌肉紧梆,武功高强的英俊大侠救了奴家。”

  “他说了什么?”谢病春神色平静。

  “说什么,当年让水军去杀百姓,博得了破天富贵,但这些年一直寝食难安,想要求一个安心晚年。”

  花魁呸了一声,随后又尴尬地看了一眼众人,小声说道:“奴家原本是不当回事的,这些达官贵人,喝了马尿个个都会吹牛,若不是他杀人灭口,我哪里知道竟真的杀了无辜百姓去领军功。”

  她斜了赵传一眼,不屑说道:“好生歹毒。”

  赵传狠狠闭上眼,只是咬牙说道:“卑职并不知道这位花魁到底在说什么,一切都是有人教唆才是。”

  “不如带小郑相对峙。”有人小心翼翼地提出建议。

  “小郑相奴家可是更熟了,我们花船的常客呢。”花魁捋了捋并肩的碎花,眼波横扫,媚态横生,“那日这位赵佥事就是和他在一起的呢,不过依着你们这些大人物,怕是又要不认此事了。”

  “奴家可是连小郑相身上有几颗痣都一清二楚。”花魁冷笑一声,“奴家虽不知到底是何事,可杀人就是要偿命啊。”

  “行了,你们都退到一边去吧。”谢延轻声说道,“带郑樊、安悯冉,钱若清,还有郑江亭上殿。”

  锦衣卫便把花魁和赵传一左一右分开带到角落里。

  没多久,四人便依次走上大殿。

  郑樊已经七十多了,半个月的牢狱生活,让他整个人越发苍老,可偏偏眉宇间却又格外镇定,让人小觑不得。

  安悯冉和钱若清倒是还稍有体面,只是如今也是面黄肌瘦,看上去有些狼狈。

  “爹。”郑江亭挤开众人,连忙扶着自家老爹。

  郑樊伸手拍了拍他的手背,颤颤巍巍地下跪行礼。

  “事情还未水落石出,郑相劳苦功高,不必行礼。”谢延一向恩威并施,在事情并未敲定前,对这位三朝元老保有礼节。

  郑樊收了袖子,扶着郑江亭的手这才站直身子:“谢万岁隆恩。”

  “掌印的折子你们几人也看了一下吧。”谢延让绥阳把折子递了下去,“可有何意见。”

  郑樊眯着眼,只是仔仔细细地看着。

  一侧的郑江亭一目十行,突然暴怒,厉声呵斥道:“放屁,简直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我爹一生清清白白,为君分忧,怎么会坐下如此恶事。”

  “微臣也觉得首辅大人不会坐下此等恶事。”有人上前附和着,犹豫说道,“但是掌印一定也是事出有因。”

  “不知首辅是否是被小人蒙蔽。”他犹豫问道。

  郑樊这才看完最后一个字,皮肉枯老地垂在手背上,颤颤巍巍地合上折子,长叹一声:“此事竟然如此骇人听闻,微臣闻所未闻,只觉得心中悲痛。”

  谢病春并未露出异色,只是眉眼低垂,并未接他的话。

  “不论如何,此事罪在躬身……”郑樊神色悲痛,颤颤巍巍地说着。

  “阁老何须如此,此事都是我一人所为。”角落里赵传拍在地上,抬起头来,喘着气说道。

  “是我假借阁老名义罢了,我当日已经在贵州军待腻了,贵州穷乡僻壤,我一眼就看到我的前途,恰逢听闻了关于宁王的传闻,这才心思一动。”

  赵传趴在地上,闭上眼,低声说道:“你们这些在京城饮风食露,哪里知道贵州的艰苦,我不过是想要当大官而已,但宁王之事走到这一步我也是没想到,当时只想着若是平叛有功,可不是要平步青云。”

  殿内一片寂静,只剩下赵传喘气的声音。

  黄行忠眉心皱起,就连一向不管事的汤拥金也忍不住侧首去看他。

  认下这罪,株连九族不说,自己也是要被千刀万剐的。

  殿中的郑樊悠远的目光落在角落里的赵传身上,露出一丝悲凉哀意:“昀行啊。”

  郑江亭呲笑一声:“我就知如此,某人未必不知此事,不过是党同伐异,栽到我爹头上而已。”

  谢延扭头去看赵传,认真问道:“你全都认了。”

  赵传抬眸,目光和郑樊对上,最后移开视线,看向上首的小皇帝,低声说道。

  “认了,罪臣全认了,此事本就是我对不住阁老,假借他名义坐下恶事,那些武器,那些军功都是罪臣私自做的

  。”

  他喘着气,脸上的血迹慢慢淌了下来。

  “内臣此前在江浙水兵出任职,认识一帮兄弟,也能得到那些武器,做下这些杀孽也是轻而易举。”

  赵传的气只剩下一口,隐约能听到喉咙处的破落声,好似不堪重负的鼓风扇。

  “就是如此,你这个贱/人,我问你,赵传可有说是我爹指使的。”郑江亭步步逼近,扭头就去质问花魁。

  那花魁盯着他骇人的目光,一愣,随后摇头:”这倒没说。”

  “瞧瞧,这就是有人党同伐异,清除异己的手段。”郑江亭立马生龙活虎地骂着。

  “掌印还有其他证据吗?”谢延并不理会他,只是去问谢病春。

  谢病春神色冷静:“当年赵传冒充义军屠杀百姓,幸的前任浙直总督钱森相救,救下一批百姓,这批百姓愿上京陈述。”

  “若是你说的是真的,那也不过是赵传的事,与我爹有何关系。”郑江亭呛道,随后讥笑着,“再说了,人呢?人在哪里?空口白牙就关了我爹这么久,挟私报复,好生可恶。”

  郑樊安抚地拍了拍他的手背。

  “为国办事,按法而已。”他轻声安抚着。

  朝臣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此事若真的是掌印故意为之。”有人恶狠狠说道,“掌印难道就要全身而退。”

  “就是!”

  “严惩谢病春!”

  “掌印是为朕办事。”谢延打断众人的话,一板一眼,看似公正,“为国办事,按法而已。”

  郑樊抬眸,悄无声息地看了一眼小皇帝,随后又讪讪低下头,不言一语。

  万岁的心,偏了。

  “若是无其他证据,此事便罪在赵传等人。”谢延眉心紧皱,扫过谢病春,最后落在郑樊身上,轻轻吐出一口气,“郑相和安相便回府休息,钱先生也回家去吧。

  “那谢病春……”郑江亭紧逼,恶狠狠地盯着对面之人。

  谢延不耐,正欲说话,便听到殿外有人出声。

  “万岁!”殿外,一个锦衣卫跪下,低声说道,“太后来了。”

  谢延一惊。

  明沉舟昨日突发头疼,最后竟然疼得在床上打滚,太医院束手无策,只是灌了止疼药这才安静下来。

  早朝前,谢延特意绕道瑶光殿,隔着窗外远远看了一眼。

  当时,娘娘一脸惨白,眉心紧皱,却并未有苏醒的迹象。

  至于谢病春,当日被她抓着袖子,挣脱不开,便趴在床边陪了一晚上。

  两人衣袖相交,手指紧握,好似再也容不下他人。

  “太后怎么来了。”

  “哼,后宫可不得干政。”

  “不会是为了……”

  “我的天,你少说两句吧。”

  “快传。”谢延自议论纷纷中失神,又在日光中倏地回神,目光落在谢病春身上,最后垂下视线,轻声说道。

  明沉舟并未穿太后的礼服,只是穿了一件素色宫装,头发用一根钗子随意绾起。

  一侧的钱若清担忧地看着她,文武百官各有异色,看着款款而来的人。

  她本就生的明艳,即使这般憔悴简单的模样也带着惊心的姝色。

  “臣妾……”

  “不必行礼,绥阳,给娘娘看座。”谢延先一步打断她的话。

  “娘娘今日为何来此。”他手指微动,克制了想要下去的动作,只是低声说着。

  明沉舟并未坐下,只是低声说道:“为了今日宁王案。”

  谢延瞪大眼睛:“宁王案?”

  朝野哗然。

  明沉舟目光扫过众人,看着台阶下的谢病春,最后落在上首的谢延身上。

  “我十岁那年随明笙去过一次西南,那时明笙刚做下宁王错事,心中不安,便接着带我和弟弟出游的名头,去了一趟西南,此事,朝中旧臣应该知道。”

  安悯冉抬眸,神色震惊。

  “好像确实如此。”

  “我也好想听闻过了。”

  年纪稍大的朝臣交头接耳,连连点头。

  “那次去云南一为暗查此事是否还留有破绽,二是和安南国的人见面。”明沉舟冷静说道。

  谢延眉心紧皱,嘴角微动。

  这番说辞,明笙之罪,罪不容诛。

  “我那日在西南因为贪玩,私自跑了出来便也顺手救了一个人。”

  如今站在内阁前列的戴和平倏地抬眸,惊诧地盯着明沉舟,最后脖颈僵硬地看向谢病春。

  “后来我们遭人追杀。”明沉舟伸手揉了揉又开始胀痛的脑袋,眉心紧皱,唇色发白。

  “我和那个小乞丐意外跑到一处四面环山的凹处里,那山很是奇怪,一面是喷腾不息的大江,好似一个冬天,一面茂密高耸的树林,虫蛇不断,便如一个夏天。”

  有去过云南的人都颇为惊诧,太后所描述的正是云南的玉溪山。

  “我无意闯入那个有人驻扎的地方,但是当时小乞丐不见了,我便迷迷糊糊的走了进去,所以也听到一些话。”

  上首谢延拳头紧握。

  谢病春垂眸,捏着原本带着素戒的手指,神色微动。

  “里面有一人

  ,正是这几日随着浙直总督入京述职的一位随从,那人脸上有一颗大痣。”

  明沉舟死死掐着额头,低声说道:“有士兵不想杀百姓领功,那人便直言是受人指使,他并未明说是谁,只说那人在京城举重若轻,酷爱听戏。”

  郑樊爱听南戏,天下皆知。

  郑樊眉心一动。

  “胡说八道,娘娘无凭无据,空口白牙就要诬陷我爹。”一侧的郑江亭立刻高声呵斥道。

  “我并未胡说。”明沉舟放下手,侧首去看郑樊,“我之前看过西南的邸报,西南都指挥佥事是你举荐的人,在上任后不久就收纳了一批流民,可是真的。”

  郑樊低声说道:“那些说是流民其实是义军残部,先帝念起改过自新,这才令老臣安置,老臣这才安排在都指挥佥事的府兵中。”

  “此事,这事宪宗也知道的。”

  他慢慢吞吞地解释着,却是悄无声息地搬出宪宗。

  “那便对了。”

  明沉舟并不畏惧,只是微微一笑:“可明德十一年,那批义军后来不见了。”

  “贪婪怕死之辈,大概都是跑了吗,此事也是上过兵部报备的。”

  “赵传,你的手下都是贪婪怕死之人吗?”她越过人群去看倒在地上的赵传。

  赵传一愣,嘴角微动。

  “罪臣,罪臣并不知道娘娘这话何意。”

  “浙直总督入京述职的一位随从,汤禀笔你可知何时来的,叫什么名字。”明沉舟抬眸去看汤拥金。

  汤拥金一愣,盯着众人目光,瞬间磕巴,脑袋确实分外活跃,再一想时,不由脸色大变。

  郑樊一直巍然不动的白眉不由缓缓蹙起。

  “明德十一年出现在水军中的,因为水上功夫厉害,这才被破格提到总督身侧做了亲兵。”汤拥金哆哆嗦嗦地说着。

  “赵传,那人叫什么名字。”明沉舟冷不丁,高声质问道。

  “安仁。”他下意识吐口而出,随后愣在原处,“我,我胡说的,我当时手下也有这样的黑痣的人。”

  “安仁,是了,他就是叫安仁。”汤拥金手里的金子都不敢摸了,悄悄躲到黄行忠身后。

  明沉舟嘴角微微挽起:“这么巧,偏偏那人也是安仁。”

  “万岁不妨请他入宫对峙。”黄行忠立马说道。

  “谁不知道如今的浙直总督因为冒进,被我爹责罚过,谁知是不是故意为之,再说,娘娘为何如何为谢病春那阉人说话,难道之前京城流言……”

  郑江亭口不择言地反驳着。

  “放肆!”

  “闭嘴!”

  谢延怒斥一声,恶狠狠地盯着郑江亭,杀气弥漫。

  “给我跪下,逆子。”郑樊心中一凛,一把甩开他的手,厉声呵斥道,恨铁不成钢地看着他,“娘娘不过是阐述事实,你若心中无愧,便不该说流言蜚语。”

  郑江亭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干净利索请罪道:“是微臣失言,恳请陛下降罪。”

  谢病春捏着骨节的手微微用力,在冰白的皮肉上立刻留下一道红痕。

  谢延并不理会他,目光冷冷扫过群臣,直到众人都低下头,这才喘着粗气:“去把那个安仁叫来。”

  明沉舟缓缓吐了一口气,侧首去看不远处的谢病春。

  谢病春穿着玄色蟒服,衣角静立,侧脸冰白。

  他似乎感受到明沉舟的视线,便也跟着侧首看来,漆黑的眸光在殿内幽暗安静。

  如此紧张的对峙,并不能会让他变色,好似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中一般冷静。

  郑樊冷眼看着两人的关系,手指微微收紧。

  一直跪在地上的郑江亭这才露出几分慌张之色。

  “万岁,安仁带来了。”

  黑脸大痣的壮汉昂首挺胸而来,目光落在郑樊身上,急欲噬人。

  赵传在地上爬行几步,血迹在地上蔓延出污秽的痕迹,他透过人群看到门口跪着的人,神色恍惚,喃喃低语。

  “安仁。”

  安仁重重磕头,低声说道:“罪臣该死,误信奸人所言,害我七十三个兄弟死于非命,罪臣愿受千刀万剐之苦,也要把所有真相都和盘托出。”

  郑樊的目光落在这个黑脸大汉身上,衰老的眼皮缓缓落下,掩住所有神色。

  “阁老,你好狠的心啊。”安仁抬头,额头流出一道道血迹,好似索命的恶鬼自尸山血海中一步步爬了出来。

  谢病春盯着他看了许久,漆黑的眸光倒映着日光,好似看到了火光冲天的宁王府。

  恶鬼终究死于恶鬼。

  天道轮回。

  “你,你胡说什么!”郑江亭咬牙,强忍着恐惧地怒斥着。

  “说什么,说你如何利诱我们做了杀宁王的刀,又如何翻脸杀了我们,让死人保守秘密。”他狞笑着开口。

  事已至此,群臣哗然,当年真相呼之欲出。

  “万岁,锦衣卫陆佥事带了西南百姓跪在宫门口求见。”

  一刻钟后,又一锦衣卫跪在地上殿门口,低声说道。

  “宁王忠义,自来云南,仁心爱民,百姓尽受其恩惠,如今他蒙冤而死,奸人却能安享晚年,我等日日泣血

  ,只求万岁还其公道,严惩恶人。”

  浑身是血的陆行带着一群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西南百姓,跪倒在殿前。

  “卑职乃西南军千户之子,苟且偷生,今恳请万岁还西南军一个公道。”陆行双目通红,一字一字,如泪含血,“我爹不是叛将,西南军不是叛军。”

  郑樊身形一晃,缓缓闭上眼。

  大势已去,回天乏力。

  谁也没想到宁王案竟然能闹出这么大的动静,直接把三朝元老,内阁首辅郑樊拉下马,郑家被抄家,但万岁念及郑家多年,只杀了郑樊一人,其子流放西南三千里。

  安悯冉出了内阁,自请去西南做了知府,戴和平致仕辞官,杨宝也因为一件小事被万岁剥了禀笔之位。

  至此,宪宗朝维持十多年的内阁和司礼监的局面全被打破,权力尽归幼帝之手。

  四月十九,天色阴沉,今年入夏并未有一场雨,可看着今日夜色,乌云压城,大雨顷刻而至。

  雷声千嶂落,雨色万峰来。

  明日便是罗松文遗体送回钱塘的日子。

  万岁下至特封他为文忠,亲自送了祭品。

  “我先回去了,娘娘。”谢延站在廊檐下,声音被大雨遮盖,只能听到几个音尾。

  明沉舟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目光依旧落在棺椁前跪着的人身上。

  他借着万岁的庇护,这才入了罗家院子,跪在恩施堂前。

  如今两个时辰了。

  祭台上,一枚银色素放在台子上,在烛光下闪着光。

  谢延见她如此,眉宇间的郁结缓缓升起,却又不再说话,只是转身直接进了大雨中。

  “万岁。”绥阳大惊,犹豫地看着太后,低声说道,“娘娘,万岁,万岁,求您别怨他……”

  他说了好一会儿却不知如何开口,只好连忙撑着伞冲了出去。

  明沉舟回神,愣愣地看着那个小身影消失在雨幕中。

  她不想这样,却又不知道如何面对谢延。

  舅舅不曾教过如何面对一个帝王。

  屋内陷入寂静之中,雨声大得似乎要撕破天际,水流声不断,屋内的烛火在风中阴暗摇曳。

  明沉舟站在一侧的柱子下,沉默地看着谢病春。

  “娘娘。”龚自顺带着几个师弟自大雨中走来,蓑衣早已盖不住雨,“明日还是大雨,怕是要多买几层油布了。”

  “若是有何需要,只管直言。”明沉舟闻言,低声说道。

  “没有什么需要。”裴梧秋粗声粗气地说着,目光落在谢病春身上,“万岁都走了,你怎么还不走,门口都是书生,若是被发现了,你可讨不了好处。”

  明沉舟蹙眉。

  水琛连忙拉着他的袖子,无奈说道:“好了,三师兄,你明明关心小师弟的,为何总是凶巴巴的。”

  裴梧秋抽回袖子,冷笑一声:“我才不关心他,无论你们说什么,便是他害的师傅。”

  “三师兄!”

  “师傅就是为了他才千里迢迢自钱塘来到……”

  “闭嘴!”一向温和的龚自顺突然怒斥一声,“下去,这么多事情还没做完,哪来的心情拌嘴。”

  水琛闻言,立刻拉着裴梧秋回了内屋。

  争吵中心的谢病春依旧脖颈低垂,好似一只落了水湿漉漉的黑鹤,跪在此处沉默。

  “说不怨你是假的。”龚自顺怔怔地看着他,突然开口,低声说道,“可我又知怨不了你,便是没有你,老师也是要走这一遭的。”

  “可我不敢怨他,我是第一个陪着老师的人,二十五年了,见证了所有的一切,他在我眼中当真是如神明一般光洁。”

  “人人都在学做君子,可我觉得他便是君子,可君子总是活不久的。”

  谢病春缓缓闭上眼,屋内水汽浓重,好似要在脸上凝出水珠来。

  大雨滂沱,砸在屋檐上发出巨响,水珠顺着屋檐如水一半注下。

  “你也别听了三师兄的话难过,他是孤儿,当年被扔在学院门口,与你一般,都是老师一手养大的。”

  “老师如你父,便也如他父一般。”

  远处闷雷惊起,震耳欲聋。

  闪电惊起,闪出堂前那张毫无血色的冰白脸颊。

  “水琛性格最是洒脱,可那几日也是夜夜日哭,更别说了最是喜欢你的二师兄和五师弟,他们更是烈火煎熬,片刻不得安宁。”

  “龚老师。”明沉舟上前一步,挡在他和谢病春之间,低声哀求道,“别说了。”

  龚自顺温和地看着她,眼底通红,眼底却好似含着泪,在烛火中如波而动。

  “我们师兄弟虽然相差十五岁,性格各异,家境不同,可一向极为和谐。”龚自顺低声说道,“我自诩最大,便对余下几个师弟多了一份责任。”

  “放游消失那日,正是我照顾他的时候,他一向体弱,老师为他寻遍良医,皆说活不过二十岁,每一次他生病,都是老师,我和诸位师弟衣不解带照顾的。”

  明沉舟听得眼眶泛红,心如刀割。

  “可这一切都不是他自愿的。”她哽咽说着,“你们不是最

  爱他吗,为何还要指责他。”

  “没有人会背负血海深仇,还能安然躲在一处的,你们爱他,怜惜他,那你们更愿意看到一个面对宁王府惨死,挫骨扬灰都无动于衷的人吗。”

  “你们舍得吗?”

  地上的水流已经汇聚成一条小溪,声音在雨声中被模糊地只剩下悲意。

  龚自顺沉默,眼底痛苦而挣扎,可当他看着倔强的明沉舟,又看着地下跪着,纹丝不动的人,长长叹了一口气。

  “若清教出来的孩子,总是伶牙俐齿。”

  他自袖中掏出一样东西,递到谢病春背后:“娘娘说得对,我舍不得,老师更是舍不得。”

  “这是老师送给你的。”

  一直沉稳不动的谢病春终于有了动作,身影僵硬,抬眸去看排位上的名字,唇色青白。

  “我不知是什么东西,但我也猜的出来,想来是断绝关系的书。”

  明沉舟猛地瞪大眼睛。

  “这么多年来,老师这个暴脾气也惹了许多官司,多亏了你处处维护,我们都知道的。”

  那对浓密的羽睫微微颤动,好似一只在大雨中的黑蝶在下一刻就要不堪重负摔落了下来一般。

  “弑师这么大的罪名。”龚自顺低声说道,“老师怎么敢让你背上。”

  谢病春缓缓闭上眼。

  “断了是好事,不用再跪了。”龚自顺搭在他的手臂上,用力把人拉了起来,目光凝重而深沉,好似把他完完全全可在眼底一般。

  “大仇得到,你,自由了。”

  他眸光一低,便看到那个戒子,神色柔和下来:“那年生日,老师要打磨这戒子差点被铁烙了,回头却哄你说是点蜡烛烫的,还逼着我也不能跟你开口。”

  ——“给你的十岁生辰礼物,过了十岁算大人了,压的住那些鬼神乱力,一定能长命百岁的。”

  江南一代,自小孩出生,是要送银首饰辟邪压祟的,可若是体弱多病的小孩却是带不得。

  最是不信的人,偏偏选了相信。

  龚自顺亲自把戒子带到他的手指上,笼着他的手,许久之后才低声说道:“离开这里吧,小迢。”

  “长命百岁啊。”

  谢病春缓缓闭上眼,羽睫上凝结的水珠终于惶然落下,在冰白的脸上留下一道水渍。

  龚自顺抿了抿唇,最后把信强塞到他手心,头也不回地转身去了内室。

  谢病春好似一座冰雕站在殿中,耀眼的烛光落在他身上只是晕开一层层光晕,丝毫不能融化其半分寒冷。

  “谢迢。”明沉舟惶惶叫了一声,觉得他好似要随着那根蜡烛一般,燃烧殆尽。

  “娘娘。”

  谢病春站在屋内,目光迷茫,唇颊雪白。

  漫天雨幕悉数落在那双漆黑的瞳仁中,就像当日宁王抱着毫不知事的小谢迢敲响了罗家大院时,小谢迢只是睁着眼盯着雨幕看。

  “我,没家了。”

  许久之后,他唇齿微动,嘴角缓缓落下一道血痕来,可他的神色却又格外死寂。

  明沉舟蓄了许久的眼泪,终于落了下来。

  “你还有我。”她上前把人紧紧抱在怀中,盯着排位上的名字,只觉得心如刀绞,“谢迢,我带你回家。”

  谢病春缓缓闭上眼,掩盖住漫天雨雾,好似被扒皮抽筋一般,只剩下一口微弱之气。

  “娘娘去哪,我便去哪。”他轻声说道。

  “你生于艳丽富贵的西南,长在斯文秀气的江南,你若是想回云南,我们就去云南,你要是想去江南,我就带你会江南。”

  “我陪你一起,生未同时,死愿同寝。”

  明沉舟按着他冰冷的脖颈,滚烫的唇在他冰冷,尤带着血丝的唇上坚定地落下一吻。

  四月十五,罗松文棺椁出京的日子,全城出动,锦衣卫不得不出面维持秩序,却不料在结束时发生一点小插曲。

  有两个刺客刺伤了司礼监掌印谢病春,后被伏诛,摘下面罩才发现是郑府的两个主事。

  随后郑江亭被发现在小院中悬梁自尽,破落的院中只剩下一件水袖长裙。

  五月十八,权倾天下的司礼监掌印谢病春不治而亡。

  万岁下旨厚封,却又撤西厂,永不复起。

  五月二十,太后病重。

  谢延一下朝连着衣服都来不及换就匆匆跑到瑶光殿,只见明沉舟躺在床上双眼紧闭。

  “娘娘。”他站在门口,低声喊着。

  明沉舟睁开眼,看着面前满头大汗,神色惶然的小皇帝,一时间竟怔在远处,满嘴的谎话再也说不下去。

  这一眼,他好似回到刚到瑶光殿时的模样,不安慌张。

  明沉舟一慌,下意识想要掀开被子,却又在最后一刻忍了下来,只是愣愣的看着她。

  谢延睫羽微动,眸光幽深,不错眼地看着她,突然无声地落下泪来,孤孤单单站在门口,竟有些可怜。

  “万岁。”明沉舟低喃了一句,突然生出一丝不忍。

  “娘娘,好生休息吧。”他盯着她的眼睛,小声说道,

  “娘娘……我明日再来看娘娘。”

  小皇帝目光自那扇突然竖起的屏风后扫过,最后转身,一步又一步地离开她的视线。

  “这是把人骗过去了吗?”明沉舟喃喃自语,似乎又自我安慰道,“是的吧,他都哭了。”

  屏风后,一截黑色衣袍闪了出来:“娘娘的眼睛如此明亮,如何像是重病之人。”

  本该死去的谢病春竟然出现在她寝殿,目送着小皇帝的背影,低声说道:“幼子早慧,并非善事。”

  明沉舟一惊,连忙掀开被子,慌张说道:“那怎么办,不然我晚上就跑吧,反正他也知道的,让他自己处理好了。”

  她破罐子破摔地改了主意:“呆久了,我怕我心软。”

  谢病春只是看着她温柔地笑着。

  “你觉得行不行?”明沉舟不悦地问道。

  “娘娘做好面对一切的决定,放游跟之便是。”谢病春低声说着。

  “那就今天晚上。”明沉舟握拳,信誓旦旦地说着。

  夜色中,一道影子自角落里快速走动着,就在快要接近侧门时,突然想起一个哽咽地声音。

  “娘娘不要我了吗?”

  明沉舟的脚步瞬间停在远处,僵硬地回头望去。

  只见谢延穿着明黄色的寝衣,头发披散,连着鞋子都只穿了一只,可见其来得匆忙。

  他独自一人,只在背后阴影处有一个影子,大概是绥阳。

  明沉舟舒了一口气。

  漆黑夜色中,她早已换了一身民间女子的衣服,神色复杂地看着面前的小皇帝,目光落在不远处桃树下倚靠的人身上。

  ——谢迢在那里,原来他早就知道了。

  明沉舟被人逮了个正着,那里还不明白,简直要气笑了。

  谢家一群狐狸。

  “娘娘真的不要我了吗?”谢延见她没有说话,忍不住上前,再一次质问着,声音中带着一丝水汽。

  明沉舟看着他不安的眼眸,突然有些恍惚。

  这话,谢延问过三次。

  第一次是他初登为帝,被太皇太后阻止,不能去见太后,这才眼巴巴地问着。

  第二次是他为帝半年,隐约察觉太后的心思,故意问道。

  前两次,娘娘都是把他抱在怀中,温柔地告诉他,不会的。

  可这一次,他的娘娘却避开了视线。

  “万岁是大周的万岁,富有天下,百姓皆爱您,可谢迢只剩下我一人了。”明沉舟咽了咽口水,不得不岔开话题说道。

  “我已经为钱家翻案,你不想看你的舅舅,你的表哥做官吗,我打算让钱得安入内阁,你不想做他们的外家吗。”谢延拳头紧握,不甘心地问道。

  明沉舟看着露出一丝稚气的人,蹲下/身来,无奈说道:“有我这样的外家才要命,万岁要记住了,他们会是一个好官的,不过他们要是做得不对,万岁也不必顾忌我。

  谢延紧紧抓着她的肩上的衣服,就像第一次被明沉舟拥到怀中一样,慌张不安,却又忍不住靠近。

  “是因为我杀了罗松文吗?”

  明沉舟一愣,随后摇头。

  “不是,万岁,便是我站在你这个位置,我都找不到更好的选择,我确实怨过你,却也知道我怨不得你,这些都是事与愿违罢了。”

  “那你为何还要走,我不杀谢病春了,娘娘不要走,好不好。”

  “谢延,我没走,你要这这般想,大周都是你的,我走的没一个地方都是你的。”明沉舟忍不住哄骗道。

  谢延却是丝毫没有被诱惑,只是深深地看着他,一双漆黑的眼珠好似能看到人的心里去。

  “娘娘骗人。”

  明沉舟抿唇,一瞬间突然束手无策。

  “我本就是胸无大志的人,这一年的太后把我束缚得喘不上起来,若是没遇到谢迢,我也许能安安心心做一辈子的深宫太后,可我遇到了。”

  “你要为一个男人放弃太后之位吗?”谢延低声说道,“娘娘,他以后不过是一个百姓。”

  明沉舟深深地看着他,好一会儿,冷静却又残忍地说道:“你迟早有一天会庆幸我现在离开的决定。”

  明宗宪宗两朝都有太后存在,可太/祖,高宗却没有,世人只会道后面两位太后命不好。

  谢延愣愣地看着她,下意识地摇了摇头:“不会的。”

  “慕延,做一个明君吧。”

  她笑着亲了一下谢延的额头,低声期许着。

  六月初一,太后患病,药石无医,万岁为此罢朝三日,素衣三月,茹素半年。

  三十年后,雍兴帝大病临终之际,特让史官为其开了太后传,此为历朝首例,也让后世津津乐道。

  ——“朕之娘娘,性聪慧,品行高洁,如白玉无瑕,温柔自强,如春水潺潺,吾爱戴之。”

  史称:历代帝后相处之典范。

  京城的夏日实在是炎热,晒得码头上的白布都泛出黄意。

  “我们第一站就去江南吧,我还从未离开京城内。”一个带着斗笠的女子坐在围栏上,晃着

  脚,低声抱怨着,“江南会不会凉快一些,太热了。”

  “不会,钱塘热起来只会更是难受。”

  一个穿着深色衣裳的男子低声说道,手中则是不停地为她摇着扇子,尾指上的银戒在日光下熠熠闪光。

  “哦。”女子闷闷不乐。

  “那不若先去东北,东北总是凉快一些。”男子好声好气地说着,“那边松雪最是好看,”

  “不去。”白纱被掀开,露出一张俏丽浓艳的小脸,皱着小脸,不悦说道。

  “我要去看看你以前生活的地方,我还要去水家看看,我娘怎么就去江南祭个祖,人就不见了!”

  “那便去江南。”男子好脾气地笑说着。

  这一笑,眉宇间的冷淡疏离瞬间被日光驱散,露出艳绝姝色。

  “不要笑了!”女子伸出两只滚烫的手盖着他冰冷的脸,“在笑就要被人抢走的,我可不会武功,保护不了小郎君的。”

  “夫人郎君,船好了,何时走啊。”两人说话间,码头上的老渔夫高声喊道。

  “走走走,就现在了。”女子跳下围栏,脸上露出明媚的笑容。

  “那就走吧,今几日都顺风,一定很快就到钱塘了。”老船夫笑呵呵地说着。

  “好的啊!”

  明沉舟爽朗一笑,也跟着高声笑说着。

  “走,上船。”女子拉着男子的手蹦蹦跳跳就要跳上客船。

  “娘……不对不对,不是娘,是夫人,夫人!”

  一个急促的女子声音在背后大声响起,可爱稚气。

  “等等我,等等我,我家郎君当真是天下第一心狠之人啊。”

  另有一个油里油气,好似唱戏一般的声音在身后紧跟着响起。

  女子惊得扭头,掀开帘子看着从后面跑过来的四人。

  “你们怎么也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鹰船——明代船,来源百度

  修文修了一个半小时,救命,我可真牛逼!!

  完结快乐!番外目前就三篇,但是估计一篇字数不少(悲愤!),然后明天开始准备下本新文《娘娘金安》,大概十一月份就开,没收藏的可以收藏一下嘛qaq,番外的话,我估计地休息两天在开始写!!啊啊啊啊,看电影!出去玩!吃大餐!

  文案(会小修):温家突逢大变,为挽救家族,温如玉听从表舅的建议进宫,去给开文帝冲喜。

  圣人高龄,一眼望到头的岁数,就是能救回来,温如玉也自觉可以清闲安稳地荣升太妃。

  不成想大年初一,太子大胜回朝,她一抬头看清那张俊美却冷淡的脸,心中咯噔一声——

  入宫前她意外睡过的人,竟是太子!

  幸好他看了她一眼,又冷淡地转回视线。

  温如玉:“……”他好像不记得了,那自己在后宫还是有望安逸过日子的。

  当朝太子命中带煞,不得圣心,出入战场,九死一生。

  喧嚣的宫宴上,温如玉见他在独酌,无人上前;

  热闹的御书房中,温如玉又见他独自站在角落里,无人靠近;

  皇家狩猎,温如玉追兔入林,见他策马独行,身影寂寥。

  无亲无故,无朋无友,看着挺可怜的。

  那日帝王大寿,大雪纷飞,温如玉贪杯,喝得微醺,去外间散酒。

  半昏半睡间,她好像看到有个眼熟的人站在面前,声如玉石:

  “玉贵妃为何总那样看着孤?”

  陆行克母克妹,不得父皇喜爱,少时便自请上战场,边关苦寒,只有血溅到自己身上才觉得人是活着的。

  午夜梦回,他却时常做一个梦。

  梦中少女眼眸明亮,笑容狡黠,举着一坛子酒,与他大笑痛饮。

  就像父皇新纳的这位贵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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