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2、第九十二章_恃宦而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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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2、第九十二章

  月移花影,惊鸟惊度,春夜暖风隔着漫漫暗色送来水波晃荡声。

  刑部因为设有大牢,就在昭理巷靠近护城河的那一段,静水深流,在霜白夜色中熠熠闪烁。

  明沉舟穿着青色素罗,头上并未带步摇发簪,只留下一个碧玉簪子,她站在马车边上,下颚尖尖,唇色微白,几日不见,竟肉眼可见地消瘦下去。

  英景扶着她,犹豫地去看不远处的掌印。

  谢病春其实也瘦了不少,那件大红色的披风罩在他身上,也显得空落落的,听始休楼的人说,掌印这几日加起来的休息时间连五个时辰都没有。

  陆行也动了动嘴,却又不知如何开口,也是小心翼翼去看掌印。

  娘娘找了三次掌印,掌印次次避而不见,便是连最是大大咧咧的桃色都察觉出不对劲。

  明沉舟放下威胁之话便不再开口,只是死死盯着谢病春。

  谢病春站在原处,漆黑的眸子沉默地看着她,疏离如明月照积雪,寒空烟雪,冷沁沁的,没有一点人气。

  春风穿街而过,偏生只带来一声声吱呀难听的虫鸣,湖波荡漾,老槐树上不知是谁挂了一盏破破旧旧的灯笼,照得水光泛在地面上,凌凌波动。

  明沉舟只觉得脑袋一阵阵地抽疼,那日自乾清殿出来,她便大病了一场。

  那场大病交织了一场场的梦,梦中到处都是光怪陆离的世界,她就想一个飘无所依的风筝,被巨大的力量拉扯着。

  她一会觉得自己站在大河波涛的岸边,水声震得她耳鼓发蒙,发白的江流裹挟着冰雪。

  一会又觉得自己在高大的树木林中奔逃,浓雾迷茫,身后是持之不尽的嘶吼声。

  又一会她觉得自己似乎又回到明府冬日冰湖中,有人在耳边窃窃私语。

  所有人的目光都是阴冷血气,好似下一秒就要露出狰狞的煞气,要把她凭空撕碎。

  不用于以往断断续续,朦朦胧胧的噩梦,这些梦太过真实,真实到她能清晰地感觉到风吹脸颊,水淹没头顶,鼻息间到处都是血腥味的恐怖,甚至心中的那点执念。

  她一直在找一个人。

  原来她丢的记忆里丢的是一个人。

  明沉舟看着不远处沉默的人,苍白唇色微动,缓缓问道:“明德十年的冬日,云南下了一场罕见大雪,你知道吗?”

  谢病春抬眸,眸光微动,鸦黑睫羽颤动片刻后,低声说道:“知道。”

  明沉舟失神地看着他,似乎想要自这个挺拔俊秀的男子身上看到当年那个狼狈瘦弱的小孩影子。

  可实在是记忆太过模糊,唯有两人同样清冷冷的黑瞳令人印象深刻。

  眼头微微下垂,眼尾上扬,这是一双狭长而精致的桃花眼,朦胧醉意。

  怪不得,她当日第一眼见到谢延,就觉得喜欢。

  两个人的眼睛竟然一模一样。

  明沉舟突然轻笑一声,眸光自他身上移开,缓缓吐出一口灼热的气来:“我不会找你第二次的,小乞丐。”

  她拨开英景的手,转身朝着马车走去,青色的裙摆如花般在微弱烛光中散开。

  陆行大惊:“掌印。”

  “娘娘。”英景慌乱地低低喊了一声。

  谢病春身形一震,脚步向前一步,苍白的唇微微一动。

  “娘娘。”陆行忍不住上前,大喊一声,“掌印不是不见你,是怕你为难。”

  明沉舟脚步一顿,却又依旧掀开帘子入了车内。

  “我要的是他。”

  清浅冷淡的声音在夜色中被风吹散,只剩下不甚清晰的只言片语。

  “掌印。”陆行扭头,哀求一声。

  谢病春的目光落在马车尚未完全静止的青布帘上,冰白的面容下是水波荡漾的光亮,就像一把把刀,把人切得四分五裂一般。

  明沉舟坐在漆黑的马车中,沉默着,随后闭眼蜷缩在一起,低声说道:“回宫吧,不了,还是回钱家吧。”

  英景遥遥看了一眼掌印,最后只好抿唇,抖动马缰。

  马车滴答声在青石板上响起,车轮撵过路面留下一道痕迹。

  钱家往城北,马车便朝着谢病春的方向走去。

  车帘安静地垂落着,车前的风灯在青色布帘上晃开一阵阵光纹,这条路并无居民,是以整一片都是黑漆漆的,马车入了夜色就好似要一头走到黑一般,再无回头可能。

  马车内明沉舟强忍着断断续续的头疼,心中茫然一片。

  她第一次怀疑这条路是不是真的即使已经头破血流,可依旧走不通。

  谢病春对她的爱意不假,可他的心中,复仇才是第一位。

  逾越不过的鸿沟早已悄悄在两人之间埋下,只是她一直不曾发现而已。

  他做好了鱼死网破的打算,也做好了和她分道扬镳的准备。

  明沉舟疼得伸手敲了敲脑袋,自那日病后,她的脑海里时不时闪过一些陌生却又熟悉的画面,画面支离破碎,令人找不到方向。

  就像现在,她似乎被积压在一个很小的空间里,剑锋带着落雪在自己眼前一闪而过,高高的野草擦过束着线麻绳的小腿,垂落的剑鞘上有一条长长的波水流纹,晃得人头晕。

  原本簌簌而动的马车突然停了下来。

  明沉舟一怔,缓缓抬头。

  “掌印

  。”英景的声音打破沉默。

  谢病春的声音在车外响起,依旧冷静疏离。

  “我想和娘娘单独说话。”

  英景犹豫,小心地扫了一眼车内。

  明沉舟在角落中松开蜷缩在一起的手脚,轻轻嗯了一声。

  很快,马车便停在那颗老歪脖子树下,风灯和那张垂死挣扎的破灯笼交相辉映,把马车前那人的影子拉得格外的长。

  那个影子顺着青布帘子挤了过来。

  明沉舟盯着那点昏暗的影子,半晌没说话。

  “娘娘。”谢病春的声音冷沁沁的,好似一滴叶尖露水倏地露在心尖,即使在春夜也冷的人一个激灵。

  明沉舟盯着那截漏进来的朦胧身影,一直隐隐作痛的额头无言的寂静中终于安静下来。

  “我并非不愿见你,只是你如今已从此事中摘出,我唯恐再为你惹下祸事。”

  谢病春终于开口,打破难耐的沉默。

  他若是这般孤站着便如一只独立的鹤,鹤骨清癯,疏离高远。

  “我……”他一顿,眼眸微微下垂,雅黑睫羽在光晕中轻轻颤抖,冰白的脸颊笼上斑驳树影,竟露出一丝脆弱的卑微。

  “娘娘别生气了。”

  马车内的明沉舟一怔,那满腔怒气便如落的沙漏,瞬间消失得一干二净。

  两人隔着一层薄薄的青布,可谁都知道,彼此都在互相看着对方。

  明沉舟不知不觉靠近那层帘子,隔着那层青布缓缓伸手,却有没有掀开帘子,只是在沉默后低声说道:“谢迢,你是真心实意拦下我的嘛?”

  她一向说话直白,热忱真诚,近乎离经叛道,往往能掀开最是表面的虚伪和遮掩,把你的心掏出来一探究竟。

  谢病春眨了眨眼,这一刻,所有的礼义廉耻都在这个微妙的气氛中悉数褪去,只留下赤/裸裸的真心。

  “是。”他轻声回答着。

  “那你可知我为何生气?”

  谢病春盯着青布上倒影出的影子,布帘上缓缓映出的手指轮廓,在灯火下跳跃出嶙峋的阴影。

  “因为我。”

  他抿了抿唇,盯着那点手指轮廓,那颗心似乎要从胸腔内跳了出来。

  “那你以后还这般对我吗?”

  谢病春沉默。

  两人自相遇便是一场博弈,每一日都是两人相互对峙,各自防备的结果,直到那日瑶光殿的窗台下,月老庙的月光下,这一切才被短暂地抹平。

  世人都觉得是谢病春强迫太后行不伦之事,却不知道是明沉舟强拉着掌印回到人间。

  今日两人隔着这层单薄的青布,用着言语逼出对方心里的软肋。

  谢病春看似掌握着局面,太后不过是手中骄雀,却不知道谢病春只要听着她的声音,便早已节节败退。

  春夜暖风拂面而来,带来微热的触感,谢病春不由微微侧首避开这阵热风。

  这是一句心照不宣的臣服。

  要一个心高气傲的人选择低头已经是难以置信的事情,更别说是如此直接的臣服。

  谢病春目光失神,耳廓却是微微泛红。

  十二岁之前,他是个人人倾羡的天之骄子,父亲是宁王,母亲是县主,老师是天下皆知的罗松文,哥哥姐姐,诸位师兄对他疼爱有加。

  可明德十年的那场大雪,让所有的一切都消失殆尽,他彻底成了无根的游萍,在人间再也眷恋,他的前路便是死路。

  可老天垂怜,他躺在大雪中濒死之际,遇到了一个小姑娘。

  小姑娘拉着他的手,把他从水中拖回人间,在他耳边低声喊道:“小乞丐,别想不开啊。”

  车顶的风灯顺着缝隙漏了进来,悉数洒在一只冰白的手背上。

  只是那布帘还未被完全拉开,却被另外一只手拦着。

  纤细的手指紧紧抓着布帘,指骨紧绷,是再也没有的坚定。

  她在等一个答案。

  等一个能让两人彻底坦诚相对的答案。

  谢病春的手指缓缓收紧手中的帘子,冰白的手完全暴露在视线中。

  “我当年说我要保护你,虽一开始确有贪图美色的企及,可我是真的想要保护你。”明沉舟的声音在两人僵持间缓缓响起。

  “这几日我断断续续想起了许多往事,梦里到处都是我在找你的画面。”

  “我哪怕失忆了依旧朝你跑来。”明沉舟的视线落在谢病春那截精瘦的腰肢上,声音一顿,随后掩下异样,低声说道,“若是错过了今生,我从不奢求来世。”

  “那日你在月老庙说的,我都听到了。”

  谢病春神色僵硬。

  “谢迢。”明沉舟的手缓缓松开帘子,“你若是走不出这一步……”

  “……便算了。”

  她并非养在深闺的金丝雀,她的舅舅不会用世俗礼教对她,她的母亲更是爱她纵她,她的表哥,她的外祖母总是与她说,女子并非依附而生的藤蔓。

  是以,她走的每一步都是自己决定的,从不后悔。

  她要的和谢病春并肩站在一起,而不是依附在他的羽翼下,蜷缩在安全之后。

  爱他是真,可今日怨他也是真,可到头来,她更不愿丢掉自己。

  这条路若是真的错了,那便放手。

  “娘娘。”

  慌乱的声音在隔着青布响起,谢病春从未有这般

  失态的时候。

  他紧紧抓着明沉舟的手,握的人生疼,脸上充满挣扎之色。

  手心的手指微微挣脱他的束缚。

  他越发慌张,便像一个小孩一般,更加用力地握紧。

  “我,我……”他的声音再无冷静,只是喃喃重复着,却又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他不过是想保护那个小姑娘罢了。

  明月本就不该被世俗玷污。

  他,脏啊。

  那只手已经只剩下一个指尖,灼热的温度在冰冷的手心留下一道坚决的留痕。

  她是真的,真的,决定不要他了。

  他不想亵渎明月,却又不受控制地想要占有她,他以为自己可以冷静得送明月去高处,却又在此刻心底破开一道巨大的伤口,夜风穿堂而过,是空荡荡的不安。

  “不会了。”

  三个字轻轻吐了出来,谢病春鬼使神差的说出口,背后竟然冒出一声热汗,可心中却又是再也不过的轻松。

  一直屏息的明沉舟这才松了一口气,只觉得胸口被憋得刺痛。

  两人的手指停止动作,只是沉默地握着,任由头顶的风灯洒下光来。

  “郑樊对赵传有知遇再世之恩,赵传为其抗下所有罪名,我这几日一直在西厂。”

  谢病春突然开口说着:“我这几日一直故意一直晾着郑江亭,他果然按捺不住去找了郑樊,刑部有我们的人,我便听到了一些计划。”

  他缓缓开口,声音带着沙哑,当真是如实交代自己的动向。

  “我让陆行和大师兄去西南接人,赵传别院找来的武器我已经让人去南方我已经派人去探查了。”

  “谢迢。”

  那张青布车帘终于被掀开,露出明沉舟苍白的小脸。

  “我今日明日带你去一个地方。”

  谢病春原本紧握的手如今已经松开力气,却又并未完全放开,漆黑的目光带着还未散去的潮意,含着光晕,看得人心都化了。

  “我已经知道了。”他垂眸,低声说道,“可娘娘不该为了……”

  明沉舟直接捂着他的嘴:“这是我的事情。”

  “我敬佩罗松文的君子之诺,事已至此,他慷慨赴死,已无退路,可我不愿他孤单单死去,更不愿他连毒酒都是那些奸人所赠。”

  她一顿,看着面前垂眸不语的人,低声说道:“我和你一起。”

  三月三十,晴。

  京城的人都在春光下不约而同的沉默,连着最是热闹的堤坝上也少了往日的喧闹,原本重兵把守的东厂在午时前三刻被彻底清空,所有锦衣卫不约而同地退出东厂。

  一辆华贵的马车出现在东厂门口,被重病拦着的百姓只依稀能看到一截华丽的衣裙,和一件大红色披风。

  ——行刑的人竟然是太后和掌印。

  人群哗然。

  “若是亲手杀了他,也算是破了流言,毕竟弑师如弑父,那可是要被人戳着脊梁骨的。”有人喃喃自语。

  东厂自太/祖成立便存在,墙壁上的血迹已经凝成一块,一踏入大堂就能闻到令人作呕的血腥味。

  明沉舟手中端着那盏毒酒,环顾着面前的一切,明明灯火明亮,却偏偏觉得鬼气森森。

  “掌印要和我一起进去吗?”她站在死牢的入口,轻声问道,声音在牢中回荡,荡开阵阵余音。

  谢病春脸色格外苍白,唯有一双漆黑的眼在发亮。

  他沉默,明沉舟便也跟着沉默。

  只是谢病春脚步刚刚一动,却听到一个虚弱的声音。

  “不,不许他进来。”

  罗松文的声音太过虚弱,以至于那口气都好似在空中飘荡。

  “我不想见到他。”

  明沉舟一怔,脸上露出惊慌之色,侧首去看身侧的谢病春。

  却见谢病春眉眼低垂,冰白的脸在此刻毫无人气,唇色近乎青白。

  “那便不进去了。”

  谢病春唇角微动,轻声吐出这几个字。

  “他是特意来见你的。”明沉舟出声请求着,“院长,见一眼吧。”

  牢内深处寂静一片。

  “不见。”罗松文喘着气的声音终于传了过来,“当日他离开时我便说过。”

  “此生,不再相见。”

  谢病春缓缓闭上眼,睫毛轻颤,就像一截破碎的蝶翼。

  “进去吧。”他再一次低声说道,声音都好似自唇角飘出,“我在这,等着。”

  他脱下大红色披风,掀开下摆,竟然直接跪在冰冷的大堂上。

  积年累月残留,洗不净的鲜血让这个地面总是显得格外滑腻,下摆处立刻染上暗红的颜色,腰背如刀,肤色苍白,让他好似一只开在鲜血中的寒梅。

  明沉舟看了他一眼,不得不独自一人踏上甬道。

  罗松文被关在最里面的牢房内,她还未走进就闻到一阵浓重作呕的血腥味。

  牢房内并未点灯,但解着甬道上的没有等,能看到罗松文半靠在角落里,他的腿脚不自然地弯曲着,头发上凝着血块,腹部有一个巨大的血洞,周围是烧焦的焦色,狼狈而死气沉沉。明沉舟倒吸一口气。

  “杨宝竟敢对你动刑。”

  甬道前的谢病春抬眸,膝盖微微一动,却又不得不僵在远处,只是死死盯着那扇牢门。

  罗松文的声音再也没有刚才的响亮,轻声说道:“进

  了东厂,自然不会太舒服,不要如此大声。”

  明沉舟一怔,下意识朝着外面看去。

  “别看,太后。”罗松文见状立刻阻道,喘了一口气后再一次虚弱请求着,“别看他。”

  明沉舟一愣,手中的托盘被紧紧收紧,好一会儿才僵硬地扭回头,目光甚至不敢落在他身上惨不忍睹的地方。

  鲜血淋漓,骨血横飞,是触目惊心的酷刑。

  “院长不愿他知道您受刑了?”明沉舟深吸一口气,这才踏入牢中,期冀地问道,“院长既然这么在意他,为何不见他。”

  罗松文闭上眼不说话,呼吸间是抑制不住的吸气声。

  疼,这是无法形容的疼。

  东厂刑罚残酷无情,罗松文一介文人能忍着二十几日,已经是强人般的意志,最重要的是,他并未透露出什么。

  明沉舟把酒盏放在瘸腿的矮几上,继续规劝着:“他很想您,哪怕今日顶着天下人的骂名也要来看您。”

  罗松文的呼吸一顿。

  “您就见见他吧。”她婉声请求着。

  明沉舟并未和这位天下闻名的大儒独自见过面,几次远远隔着人群对试过,虽不曾说过话,但依旧能清晰的感觉到他身上文人特有的清高。

  那是一份严肃睿智,博爱济众,这和世人汲汲名利,醉心权术显得不同,也弥足珍贵。

  罗松文睁眼看她,目光带着微微涣散,轻声说道:“为我执行的是太后,何必多加一人。”

  明沉舟不曾想他如此坚决,一时间只是楞在这里,只觉得这对师生莫名令人难过。

  他们并非真的形同陌路,却又在因缘际会中各走一边。

  “是我们无能,不能救您出困境。”她犹豫片刻,拿起那柄新送来的梳子,“我为老师梳发。”

  “不必。”罗松文睁眼看着她,低声说道,“人若是死得其所,容貌是最不重要的,哪怕以发覆面,以糠塞嘴,可真相是挡不住的。”

  “悲歌当泣,君子当歌。”他的目光落在那盏毒酒上,最后落在明沉舟身上,“不必为此自责。”

  他神色悲悯,却又隐隐流出解脱释然之意。

  死亡,本就是他求来的。

  三十年前,他和谢言冉相交于敷文书院,情投志合,二十二年前,谢言冉抱着幼子深夜敲响罗家大门。

  二十二年的时间,他并未因为皇权威严,内阁倾轧,宦官强势而畏惧退缩。

  明沉舟握紧手中的梳子,那一瞬间她书中那些巍峨君子的模样好似当真出现在自己面前。

  愿闻道而死,死得其所,世上当真有这般勇敢不畏的人。

  “老师当真不曾后悔。”

  她咬唇,低声问道。

  “自然从不后悔,唯愿……”罗松文目光一凝,落在牢门口的暗点阴影下,他似乎说了什么,又因为太过虚弱只能听到一个零星的气音。

  “我的徒弟……一生安康。”

  明沉舟脚步向前微微一动,小声追问道:“这份祈愿谢迢有吗?”

  罗松文并不说话,只是喘着粗气,浓重的血腥味在狭小昏暗的牢房内迷漫,熏得人隐隐作呕,好似再晚一步,所有的情绪都会被那阵喧闹的呕吐感涌出来。

  “您看看他吧,他并未做错什么。”明沉舟低沉说道,“世人骂他,阻他,恨他,要置他于死地,连您也要这样吗。”

  罗松文睁眼,把两条早已不能动弹的腿轻轻挪动一下,只这一下整个人便跟着摇晃一下,一层薄薄的血痂下流出血来。

  “老师。”明沉舟眼皮子一跳,上前低声说道。

  “无事。”罗松文轻声说着,“我有一事颇为冒昧,不知太后可否解答一二。”

  明沉舟点头:“老师但说无妨。”

  “今日得娘娘庇护,某尚得一个体面。”罗松文低喘着气说道,“可娘娘和他站在一起,就不怕杀人的流言吗。”

  明沉舟注视着他,呼吸缓缓变轻,好一会儿才清说道:“可我已和他在月老庙已拜过天地,喝过女儿红,我为何要畏惧那些软刀子,便是真刀子也不能让我退缩。”

  罗松文一震,目光震惊地看着她,发灰的唇微微耸动着,似有千言万语,却又因为过于惊骇都愣在原处。

  “我喜欢他,便也尊重您。”明沉舟轻声解释着,“我虽无意告知天下,但从不畏惧天下知。”

  罗松文眼波微动,这一刻他又冷静下来,低声说道:“钱家都知道了。”

  明沉舟神色自若点头:“去年冬日便已见过面。”

  “那他们……他们……”罗松文前倾身子,急切问道。

  “他们未必满意,但他们尊重我的选择。”明沉舟直接说道,“那天白日里我们还见过老师,当夜便是我带掌印回家吃饭。”

  “掌印除了身体残缺,却并未和他人有何不同。”

  她脸上带出清淡的笑意,认真说道:“他甚至比那些虚伪的人更加耀眼。”

  “娘娘如此心性,果然是如清教出来的小孩。”罗松文怔怔地看着她,喃喃说道,眸光在对面摇摇欲坠的烛火中,似含着泪意,可光影熄灭后,便都是无边的沉寂。

  明沉舟看着他,心思一动,侧首,透过幽深的甬道,看到那人一侧衣角,轻声说道:“我与他敬过天地,喝过女儿红,却

  尚有一事未成。”

  “何事?”

  “尚未拜过父母。”

  罗松文一愣,眼皮微微掀开,露出错愕的瞳仁。

  明沉舟浅色的眼珠背对着烛光,却依旧明亮:“谢迢无父无母,我母亲性格内敛,总想着再看看。”

  她笑了一声,神色豁然自嘲:“大概少了这一礼,让漫天神佛觉得我们并不虔诚,这才降下重重磨难。”

  罗松文嘴角抽动,一只手按着狠狠膝盖,这才止住突然涌上的锥心之疼。

  “娘娘。”

  他突然一动,前倾身子时抽动伤口,倒吸一口冷气,连着声音都变调了。

  只见明沉舟竟然直接跪在地上。

  甬道尽头的谢病春听到动静,一双漆黑的眼珠紧盯着漆黑的尽头,苍白的脸上早已毫无血色。

  “谢迢。”耳边传来明沉舟沉稳的声音。

  谢病春喃喃低语:“娘娘。”

  “我们在月老庙拜过天地,喝过同心酒,却并未拜过父母。”

  明沉舟的声音并无羞怯,带着一丝凛然,听的人心神一震。

  谢病春一愣,青白的唇微微一动。

  “师恩如父。”

  明沉舟伏跪在地上行了大礼,华丽的裙摆如花散般盛开,宛若污泥腐烂中盛开的一朵鲜花。

  “恳请老师为我们见证。”

  谢病春怔怔地听着,漆黑的眼珠悄无声息地攀上血丝,最后缓缓起势,叩首而拜。

  额头触及冰冷的地面,可随之而来的却是心如刀绞的疼。

  罗松文僵在远处,看着面前折腰而拜的太后,许久不曾说话,散乱的头发披散而下,连着脸上似喜似悲的神色都被模糊地看不清。

  “娘娘。”他长叹一声,低声说道,“您,您这是在逼我嘛。”

  明沉舟闭眼,轻声说道:“是。”

  罗松文眼尾泛红,手指都在发颤,好一会儿才克制着继续说道:“你可知我为何不见他。”

  明沉舟摇头。

  罗松文闭眼:“二十二年了,我至今还记得第一次见到他的那日,那是一个夏日深夜,树上的蝉叫的人睡不着觉……”

  大门突然被敲响,正在树下竹席辗转反侧的罗松文起身去开门,却不料大门一开,门口站着的穿着黑袍的谢言冉,他的怀中抱着一个还未满一年的婴儿。

  那婴儿肤色极白,正乖乖地被人抱着,睁着漆黑的眼睛盯着头顶的灯笼,听到动静便扭过头来,见了人便咧嘴一笑,天真可爱。

  “我收他为徒,视他为子。”罗松文声音轻的只剩下一阵气音,带着从未有过的灰败,“可弑师,便是弑父啊。”

  明沉舟瞳孔倏地一睁。

  “我,我这么忍心让他背上这样的大罪啊。”罗松文闭上眼,喃喃自语。

  明沉舟只觉得眼眶含泪:“你不愿见他,可在他心中,您依旧是他老师。”

  “我的老师临终前曾送了我一盆昙花,可经年不开,他便抱了回去自己养着。”罗松文靠在墙上,神色被黑暗遮挡着,只剩下平静的声音传出来。

  “看了好多书,也去找了好多花匠,他本就身子不好,白日里读书,晚上弄这些,结果把自己累病了,我把他大骂了一顿,结果他阳奉阴违,嘴上说得好,病好了,拉上几位师兄给他打掩护,立马又开始折腾了。”

  黑暗中传来一声轻笑。

  明沉舟屏息听着,似乎真的跟着他入了那场钱塘旧事中,似乎真的看到年少时的谢迢。

  “那是入夏前的前几日,那日晚上下了一场瓢泼大雨,我睡着正熟,深更半夜突然被人敲着门敲响。”

  大雨磅礴,水雾浓重,豆大的雨珠敲打在屋檐下恼得人完全睡不着。

  “我不悦开门,只是指责的话还没说出口,就看到他捧着花站在门口,脸上的笑挡也挡不住。”

  门口的谢迢浑身都在淌着水,一张脸更是苍白无血色,唯有怀中的那盏昙花还干干净净,没有被漫天风雨侵蚀。

  ——“老师快看!花开了!”

  ——“我白日里就见它好似要开花的样子。”

  ——“今日大雨,还怕他不会开呢。”

  ——“您看,开了。”

  ——“老师千万不要难过了。”

  那不过是一盏普通昙花,只要耐心养护,沉下气来就一定会开花,他的老师嫌他性格强硬急躁,唯恐他惹下泼天祸事,这才送给他这粒种子。

  他却不知为何一直养不出花来,心灰意冷之际,是谢迢敏锐感觉到他的沮丧。

  “他是这般温柔善良,我见了便喜欢,我以为,以为可以保护他一辈子的。”

  明沉舟忍了许久的眼泪终于跌落而下。

  情深似海深,旧事如天远。

  “我并不赞同他走上这条路,这些年也怨了他很久。”罗松文的声音逐渐低沉下去,声音含在唇齿间,就好似低语一般,连着明沉舟都听得不甚真切。

  “这是大人的事情,他不想牵连我,可我更不想牵扯到他。”

  牢房内安静地只剩下他忍痛下的沉重呼吸声,墙壁上的煤油灯在慢慢悠悠晃荡了许久烛火之后,终于要熄灭了,临灭时发出的爆破声。

  “时间到了。”

  对面的那盏油灯终于熄灭,牢内微弱的光芒彻底消失。

  罗松文睁眼,低声说道。

  明沉舟一愣,蓦地生

  出一股惶恐。

  这是杀/人啊。

  她脑海中突然不可抑制的出现这个年头。

  这是罗松文啊。

  这是敷文书院的院长啊。

  这是谢迢的恩师啊。

  “老师。”她在黑暗中朦朦胧胧看到罗松文伸手去勾那盏酒盏,下意识喊了一声。

  罗松文动作一顿,极为缓缓说道:“娘娘走吧,这是我自愿的。”

  他的手稳稳端着那盏酒,目光隔着黑暗落在地上跪着的人身上。

  “祝娘娘与他,白头偕老,平安喜乐。”

  这是第一个长辈,对他们离经叛道的感情发出的祝福。

  明沉舟呼吸一顿。

  “我一生不曾娶妻,他,谢迢……”

  罗松文缓缓吐出一口气,平静似水。

  “与我亲子无异。”

  酒盏摔落在地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声音,四分五裂。

  明沉舟闭上眼,强忍了多时的眼泪终于落了下来,看着黑暗中的人影,行了叩拜大礼。

  “……惟愿,一身无痛……”

  万事与愿违,岁月无人欣。

  谢病春也不知跪了多久,跪伏在地上,任由冰冷的石板侵袭内心,才能抑制住血流不尽的剧痛。

  他本以为自己早已做好准备,可听到甬道深处传来的低泣声,只觉得一颗心瞬间停止跳动,紧绷心中多年的那根弦突然锻炼,疼得他喘不上去气来。

  他的老师,他的养父。

  他的,家啊。

  “老师。”

  黑暗中,这一声轻喃似乎带着血,泣着泪。

  三月三十的正午,艳阳高照,春光明媚。

  东厂紧闭的大门再一次被人打开。

  “罪人罗松文,伏诛。”

  锦衣卫站在台阶上,洪亮声音在挤满人的空地上回荡。

  龚自顺带着三位师弟站在台阶下,脸色青白,闻言怔了好一会儿,眯着眼看了一眼漆黑的的东厂大门,似乎还在等着黑暗中还能蹒跚走出一人。

  他的老师当年在宁王案始时直冒天颜,触怒先帝,当日也是被关在东厂一月,那一次他便是站在这里接出自己的老师。

  那一日,众人欢腾,直道万岁仁慈。

  那一日,他的老师就说自己会不得善终。

  那一日,距离现在不过十年。

  现在,一切都成真了。

  他的老师,去了。

  “弟子。”龚自顺盯着那扇兽首铜门,再也忍不住酸涩,泪流满面地跪在地上,泣不成声地大喊着。

  “恭送老师。”

  裴梧秋、水琛和胡承光眼含热泪,紧跟在他身后,对着东厂叩拜行礼。

  这是他们的恩师啊,亦师亦父,情深意重。

  人群最前面的钱得安失神地看着东厂大门,缓缓闭上眼,也跟着跪了下来。

  坚守诺言,以身赴死,傲骨不折。

  安望星眨了眨眼,逼下眼底的眼泪,紧跟其后。

  “院长。”身侧的钱清染也跟着大哭出来,跪在他身侧。

  被锦衣卫拦在外面的人都在热烈日光中沉默,原本乌压压站着的人,瞬间跪了一半多人。

  敷文书院院长,开堂授业三十载,江浙一代文人或多或少都受过其影响。

  “万岁,罗松文去了。”

  宫内,绥阳悄无声息走了进来,跪在地上低声说道。

  上首的谢延一愣,手中的红笔在折子上留下一道触目惊心的红痕。

  窗棂倒映着花影,明明一切都是生机勃勃的景象,可他却是心底倏地一抽。

  他想起之前寻小院寻罗松文时,这位年迈的老师总是跪坐在长席上,目光温和地看着他。

  ——”为国还是为民。”

  ——“为民。”

  ——“若是会死呢?”

  ——“那便以死证道。”

  这是当日学习《离骚》时,他们的一段对话,他莫名把那一日记在心中,却在今日彻底明白当日他的心境。

  罗松文何尝不是在为他种下一颗种子。

  天地立心,生民立道。

  不怨不悔。

  “下旨吧。”谢延收回神思,用手指仔细抚平折子上的褶皱,任由丹朱染红手指,好似沾满鲜血的惊骇,缓缓开口。

  “宁王其罪,宪宗尚有不逮,今日起,特派司礼监掌印谢病春重查此案。”

  作者有话要说:1.来了来了!!!对不住了,这几天一直加班,实在太累了,昨天一回家就忍不住睡了。

  2.国庆快乐!我这本大概是国庆就能正文完结了,你们有啥想看的番外,可以留言了,到时候选几个人气高的写,感恩。

  3.今天留言发红包哦,么么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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