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8、第七十八章_恃宦而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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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8、第七十八章

  谢病春穿着雪白的寝衣,披散着湿漉漉的头发站在书架前,手中捏着一本被翻得纸边都打卷的《史记》,出神间,听到动静不由回头。

  门外站着的人形容狼狈,鬓钗凌乱,雪白大氅下甚至勾着草碎,来不及掸去。她站在逆光处,虽不曾看清容貌,却能看到她的目光穿过微亮的光,落在自己身上。

  “娘娘。”谢病春放着手中的书,朝着她走过去。

  “不要过来。”明沉舟声音混着光晕,含在唇齿间,带着一丝抗拒。

  谢病春楞在原处,脸上的神色蒙上一层灰蒙蒙的淡色,站在不远处,沉默地看着她。

  “娘娘。”他轻声喊了一声。

  这宫内喊她娘娘的人不计其数,桃色总是带着欢快,听着就能让人笑起来,柳行镇定,英景温柔,陆行爽朗,谢延依恋,唯有谢病春。

  一开始他总是冷冷的,就像是含着冰,带着雪,听的人忍不住害怕,后来不知何时他再喊她时,带着平和,带着笑意,甚至偶尔带着宠溺,直到月老庙之后,那声音含着温柔缱绻,好似当真是无尽爱意,相思不绝。

  可直到刚才她才听出来,这层温柔的背后是站在悬崖边上,不知巨石何时滚落的惶恐。

  原来,他什么都知道。

  “谢病春,你喜欢我吗?”

  明沉舟失魂落魄地站着,低声问道。

  “喜欢。”

  “谢迢,你会和我一直在一起吗?”

  谢病春漆黑的眸光深深地看着面前之人。

  他这般看人时,深邃的瞳光含着光,好似情深似海,入骨相思,长若不消。

  “娘娘。”他微微上前一步,却又思及她的话,停在原处,只能低声喊了一句。

  他虽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但此刻他却知道不能开口,更不能回答。

  明沉舟看着他,缓缓走入屋内,露出一双泛红的眼睛。

  冬日的风凌冽寒冷,她一路跑来,北风灌满衣袖,鼻尖冻得通红,眼尾还带着不曾散去的寒气,狼狈又可怜。

  两人相顾无言,四目相对,带雪含霜的风在空荡荡的屋内光明正大的游走,掀动着桌上的书页哗啦作响。

  谢病春的唇色泛着白意,冰白的脸就像冰雕一般,可他还是静静地看着她。

  自东华门前相遇,他有无数次总是这般安静地看着她,眉眼深邃,眸光漆黑,或是沉默,或是微笑,或是纵容,可从未有这一次让她心碎。

  明沉舟手指微动,狠狠一抹眼睛,转身关了屋子大门,手指搭在门框上还在控制不住的颤意。

  她缓缓握拳,抵在门框上,并未回头,只是低身说道:“我今日给谢延换衣服。”

  谢病春沉默地看着她。

  “他腰背上有一块红色的胎记。”

  谢病春黑长的睫毛不由颤动片刻

  “明宗之后,只要宪宗和宁王才有。”

  谢病春瞳孔微睁,随后缓缓闭上眼。

  “掌印。”明沉舟转身,盯着面前之人,一字一字问道,“你,不解释嘛。”

  “谢病春。”

  鬓间步摇发出叮咚声响,金玉相撞,清脆冰冷。

  “谢迢。”

  精致富贵的衣摆带着冬日的霜寒,缓缓靠近。

  “宪宗之子。”

  衣襟上的梅花香味,暗香浮动。

  “或者,宁王之子。”

  明沉舟站在他面前,仰头看着面前之人,琥珀色的眼珠水润润的,晕着水光,含着哀意。

  谢病春垂眸,看着面前之人,还未干透的湿发贴在脸上,留下冰冷的水渍顺着脸颊悬挂在下颚上,好似一滴落入腮边的眼泪。

  “明宗子嗣艰难,亲王唯有唯有宪宗和宁王二子,宪宗因为路皇贵妃的原因,宫中活下来的子嗣加起来不过三个,宁王只有宁王妃一人,也有三个子嗣。”

  她的手指一如既往的滚烫,落在脸上带着炙热,轻轻拭去脸颊上的水渍。

  温柔而认真。

  谢病春的手指覆盖住脸庞上的那只手。

  冰冷却紧握。

  “你不是宪宗的儿子,你若是宪宗的儿子,不会走到这一步。”

  那双冰冷的手清瘦修长,握紧她的手指时,带着绷直的僵意。

  “连谢延都只能在你的掩护下仓皇成长,你一个人怎么可能在内宫中活下去。”明沉舟低声说道。

  路皇贵妃控制下的内宫,能活下一个谢延是因为谢病春,可若是要活下一个谢病春,便是难如登天。

  可若真的如此,她不敢相信,谢病春要忍受怎样的痛苦和折磨。

  谢病春依旧沉默,就像一尊冰冷的玉雕,即使落满雪花,位于悬崖,依旧巍然不动。

  明沉舟的手落在他腰间那片绣了红梅的位置。

  隔着一层薄薄的布料,依旧能感受到他后背的僵硬冰冷。

  “可我看过西南塘报,”明沉舟明亮的眼眸含着泪光,不错眼地盯着谢病春,“宁王两儿一女皆死在那场大火中。”

  “也并未有过叫谢迢的人。”

  谢病春的目光自她泛着水意的睫毛上略过,最后缓缓伸手拭去她眼睫上的泪水。

  “谢病春,你到底是谁。”

  她的手紧紧抓着谢病春的寝衣,哽咽着问道。

  谢病春冰冷的指尖好似带着寒霜,落在眼皮上,就好似冬日

  大雪不经意覆盖了视线,冷得她一个激灵。她缓缓闭上眼,任由他的手覆盖着他的眼睛。

  “我本叫谢迢,母亲生我时意外早产,后有游方道士说我命中带煞,唯有远离双亲才能平安长大,我母亲不愿,父亲更是觉得无稽之谈,赶走了道士,只是不巧的是,三月后,谢迨出生。”

  他的声音冷淡平静,好似一个无光紧要的旁观者。

  “宪宗多年无子,超纲不稳,终于在草木繁盛的夏日,盼来一个儿子。”

  明沉舟的睫毛微微一动,在他的手心缓缓扫过。

  谢病春冰白的面容下,披散着的潮湿的黑发带着浓重的水汽,乍一看好似一个久哭痛恸,满头冷汗的人。

  “因我早产体弱,西南一代诸多名医都束手无策,世人都道富重命薄,父亲便一直不曾送折子上去,后见我腰后带着红色胎记,一意孤行送我去了钱塘故友处。”

  他轻声说着,鸦黑的眉宇衬得眉眼间的冰白带出尖锐的脆弱。

  明沉舟瞪大眼睛。

  宪宗在此之前并非没有子嗣,只是都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死在内廷,好不容易等路皇贵妃诞下第一位皇子,便是大皇子谢迨,一出生便被封为晟王。

  晟,日光充盛也。

  昂头冠三山,俯瞰旭日晟。

  宪宗对这个迟迟而来的儿子充满了期望。

  世人都多迷信,这位大皇子哪哪都好,偏偏腰间并无那朵红色花纹。

  谢迨最大的问题是,他生于宁王府,腰间却偏偏带着那朵红色花纹。

  宁王,不得不亲手斩断小儿子与宁王府的关系,又费尽心思送往江南。

  只为避祸。

  避一场人祸。

  “那个道士说的没错,我若是没有远离双亲,便也跟着他们走了。”谢病春的声音带着一丝稀薄的笑意。

  明沉舟呼吸一窒,只觉得心如刀绞,疼得喘不上气来。

  “我父亲怎么会造反呢,他性格温和,对阿兄,对阿姊,对我,连一句重话都不曾说过。”

  他伸手拭去明沉舟蓄了许久,终于跌落在脸颊上的眼泪,形容冷静。

  “他若是要造反,当年就不会主动避退西南,他可是,明宗嫡子啊。”

  “可惜,无人在意。”谢病春低喃着,“人只有死了,才能叫退步,是吗。”

  我本将心比明月,奈何明月照清渠。

  明沉舟瞳孔紧缩,泪眼婆娑地看着面前之人。

  “我父母兄姐惨死,我为他们梳好头发,却连一件裹身的衣服都寻不到,最后那把火烧光了宁王府,他们甚至当着我的面把他们挫骨扬灰,才肯甘心。”

  “我总要为他们报仇才是。”

  谢病春缓缓低头,用冰冷的额头抵着明沉舟的额头,就像两只相互偎依的野兽。

  散落的长发惶然地跌落在两人近在咫尺的空隙中,带着冬日霜冻的水汽,层冰积雪。

  “我当年十二岁,若不是你外祖父寻到我,我也会随宁王府众人一般,被云南遍地的京城暗探杀死。”

  明沉舟泣不成声。

  “入宫,是我唯一的选择。”

  谢病春缓缓吐出一口气,轻声说道。

  明沉舟喉咙一动。

  太疼了,好似被一把钝刀反复割着,疼得她浑身颤抖。

  她此刻不过是局外人,只是听着他平静的口气便都是肝肠寸断,泪流满面。

  泣尽风檐夜雨铃,从此山水不相逢。

  她紧紧抓着谢病春的衣服,哽咽着。

  那,谢病春当年又是如何?

  便是千刀万剐也不过如此。

  人人都知皇权之路一向是踩着一个个尸体上去,可他们从未想过,若这一个个尸体里都是自己的亲人呢、

  如果那条路埋着宁王府一百三十人的尸体,埋着西南至今不得安稳过日的百姓,甚至埋着谢病春自己的血肉呢。

  是不是依旧可以用这般无动于衷的口气,轻声叹道。

  他不过刚出生,就要远离双亲。

  他不过是因为多了一个胎记,就注定要漂泊江湖。

  他不过是生在宁王府,便一生颠簸,半生痛苦。

  可这一切,都不是他能控制的。

  他本该是钱塘江边最温柔的读书人啊,快乐平静地走完这一生,不受悲苦,无需流离。

  明德九年冬日的一把火不仅把宁王府的人烧的粉身碎骨,更是活生生烧死了一个人。

  所以,站在她面前是谢病春,是司礼监的掌印,唯独不是十二年的谢迢。

  “谢迢。”

  明沉舟低喃着,伸手把人紧紧抱在怀里,恨不得用满身滚烫的温度去温热他的骨血,去抚平他的痛苦。

  谢病春沉默,脖颈低垂,脊背弯曲,就像弯曲的青竹绷到极致的弧度,也许在下一刻便是断裂。

  “我怎么样才能留住你。”她喃喃自语。

  谢病春不说话,只是沉默地看着她。

  只这一眼,明沉舟便看到了他的答案。

  ——她留不住。

  明沉舟闭眼,眼泪留得更加汹涌。

  “下辈子,我一定先找你。”

  谢病春温柔地吻着她的耳廓,缱绻深情。

  明沉舟哭得泣不成声,轻颤的手指抚摸着他腰侧的大片大片的梅花图案上,长久的沉默。

  “疼吗?”

  “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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