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_鞭子
正品小说网 > 鞭子 > 第3章
字体:      护眼 关灯

第3章

  老郑先在地上坐了,扭头看了一眼和泥的小伙儿,估计听不见,就唉了一声说道起来:这个娃娃是山那面青沙川浪沟里虎庄的。他的老汉叫个陈先生,早年外出学了点看病抓药,在河口寻了媳妇,女人长得有模有样儿。后来陈先生的老父亲殁了,回来守孝,再没走,给十里八乡的看病,光阴怕是慢慢就好了。知道陈先生手里有点钱财,沿圈周围的胡混们就勾引着耍赌博。你也知道,赌博场尽是圈套儿,陈先生赢得少输得多,也叫婆娘数落得心里泼烦,急着要翻本哩。可是不知不觉地又染上了烟癔。这一来,又抽又赌,几阵子家道就眼见着垮了。那时候陈先生也顾不了脸面,看病的价码越来越贵了,看病的人也就越来越少了。到最后,背了烟账赌账,陈先生根本上烂场了。后来,为顶账,叫账主儿把女人也欺负耍弄了,女人就跳进浪沟里寻了短见。再后来,穷得只剩下一对儿女了,陈先生嘴上答应赌博郎们卖了儿女顶账,暗地里叫俩娃娃跑了。一帮坏松账主们见没指望,把陈先生一顿乱打,断了烟路,两三天就断气了。罪孽,几年天气,好端端的家……唉,孽障死婆娘娃娃们了。

  冯车户听了,半天不言语,内心里觉得领着这种家里的娃娃是一种羞耻,隐约地又不轻易相信这些是真的,便问:“这些,你一满见了?”

  老郑答道:前些年,我在他们庄子里做活时,见过这一家人,但事情究竟是啥可是不知道。年根里我去收工钱,满庄子的人都这么传着哩。我多少就听到了这么些,谁知真哩么假哩。

  冯车户说:“把他们打发到家里去,成不?”

  老郑说:“你说的这是啥话!哪里有家哩?原先的三间碑房子早顶了账了。再说两个娃娃一回去,还不叫账主们卖掉人口?”

  “那,他们没亲戚?没党家?”冯车户不甘心地问。

  老郑说不知道呗,大概也没有吧,没听推家找寻呗。我说冯老哥,再别思谋了,也怪我这个人口滥,多嘴多舌地说这些事非,白白地给老哥添熬煎了。不过话说过来,你也知道了,娃娃们都是孽障人,好哇娃。我看你是个厚道人,收留下,就这么过着,过几年都成人了,自家过去就成了。我从今将后再不提这桩事情,忘掉,给谁都不说一句。唉,今儿阿么闯了这么一祸……

  “郑师傅说得对着哩。冯师傅哎,再别泼烦了。这个尕娃这么灵性的,给你当大事哩。拾孤惜老,这是积德行善的好事哩。”杨掌柜已经在旁边悄没声息地听了一阵儿,见两下犯难,便插进来打断。又说:“郑师傅,光喧不做活吗?冯师傅,房里走。”冯车户便失声失调地喊了一长声:“天保一走!”杨掌柜给冯车户交待了货款和书信,再三叮咛要拿妥当。又到院里给冯车户装了三捆干柴禾,一小口袋杂和面。柴禾给曹掌柜两捆,其余是冯车户的。冯车户辞了杨掌柜,与老郑招呼一声,便吆马车上了路。

  这尹家二少爷孝武,如今已是十六七岁的大小伙,早在城乡两头混得眼利心野。过年时回家里见了腊八,知她来历不明身后无人,心下便谋算了。前些天,他掂了一口破锅,说是不小心打破了,拿到城里来补锅。晃荡了两天,说锅已经补好要回乡下,其实他窥探了虚实,出了家门却没回乡下,只在东城门一带遛达。这天一大早,他见冯车户与天保出了东关,知是远行,便潜回尹家巷道,在邻家房上背处观察。又见尹大爷与一客商出大门向城里走去,知是谋生意去了。待了一会儿,又见他妈和余婶子往后院去了奶奶的北房,便认定是做针线活去了。他便溜进大门,拐过照壁,见腊八在收拾客房,便闪进去,装腔道:“嗨,把人走着热死了,腊八你帮我把长衣裳拽下来。”腊八说:“二少爷来了么,热的时候猛脱了受凉哩。”说着就帮孝武拽夹祆后领子。孝武趁势反手从背后揽住腊八的腰,说:“你这个妹子疼人呗?跟上我乡里去吧,我叫你好好享些福。”腊八情知不好,急忙挣脱。那孝武野性勃起,跟过去就要抱。腊八急往门口躲闪出去,孝武急忙冲过去想拉回来,却与进门的人撞到了一起,愣神一看,是余婶子。

  当下三人都惊呆了,定在那里喘气。还是孝武鬼道,指着余婶子从牙缝里说:“你这个倒霉婆,你敢说出去,小心你的老命!”说完悻悻地出大门而去。腊八惊恐未定,盯着余婶子看了一阵,忽地转身,急惶惶地回了冯家。

  余婶子没头没脑地挨了孝武的一顿指骂,愣了一阵儿才想起干啥来了,就捺着心跳从柜上拿了一包药香。回到后院北房里,把香递给了尹大奶。尹大奶感觉到余婶子的手在瑟瑟发抖,便问你咋了,见了鬼了?余婶子强作镇静说前院里没人,我走着急了些。尹大奶问:“没人?腊八呢?”余婶子说她家里去了,我先到前院里看着,说完提起脚往前院去了。尹大奶暗自思忖:前院没人,走着急了?心里便生了些疑惑。

  余婶子窜出前院来,先把大门关了,回到自个下房,把门关了,一屁股坐在炕上,心还在腔子里乱跳,头里闷吞吞地,耳朵里回响着孝武甩下的那一句话。正当胡思乱想时,咣地一声门被推开了,余婶子又吓了一跳,一看是腊八旋了进来,就责怪道:哎哟!也不出个声气,把人吓死了!

  腊八急道:“老蹄子,把我也吓死了,你说……”

  正说间,突然门又被推开,尹大奶以居高临下的神态进了门,随手把门关上。她把余婶子和腊八都定定地看了,用威严的声调说:“两个贼人干的好事,老老实实地说,要不说实话,全部赶出去!”

  腊八闻声顾不得害羞,结结巴巴地说:“我,我我,不敢说。”

  “说!”尹大奶咬着一边的牙逼道。

  腊八说:“孝武少爷,硬拉我,跟他到乡里去,我没答应,他就骂余婶子……”

  “胡说广尹大奶数落道,“孝武在乡里,阿么拉你来了?”

  腊八辩解道:“我不敢扯谎,走了才一会会儿。”

  见余婶子肯定地点点头,尹大奶心下就有了几分猜测,转念换了个口气说:“就这么个事情吗?那个孝武胡浑一些,叫你去,你不去也就罢了,做作出这些慌张来算啥嘛!以后谁也别想了,过了,看我们咋收拾!”她说完转身出了门,回身又说:“该做啥的做啥去不?”便回上房去了。

  余婶子指着腊八的脑门说:“你一,你咋就这么说出去了?原来是这么的!我给你说明白,是你说出去的,不是我!啊?”

  腊八转身把头顶到墙上啜泣起来,余婶子撇下她不管,出门去了厨房忙活。

  天擦黑时,冯车户回了家。王氏做了些酸菜杂面糊糊,一家人吃晚饭。冯车户不时地看腊八一眼,出一口长气。腊八担心冯车户知道了今天孝武闹她的事儿,心下不安稳起来。王氏给龙儿喂饭,对冯车户的吁声叹气装作没听见,却指着龙儿自言自语地说:这么大的娃娃了,个家连顿饭也吃不上,啥时候长大哩。冯车户吃完饭说:腊八,吃完了洗掉,我们早些睡,今儿乏坏了。腊八又觉得冯车户还不知道她担心的事儿,只好小心地挨着。

  腊八跟天保在那头炕上睡下后,腊八才觉得安全了些,迷迷糊糊地睡去。天保跟了一天车,躺下就睡着了。

  这厢冯车户先小睡了一会儿,见王氏安顿儿子龙儿睡了,估摸腊八、天保也睡了,就悄声对王氏说:“阿奶,这俩娃娃的家下打听上了。”王氏一听心头一喜:“嗯?阿么个?”冯车户便把今天遇到郑泥水匠的事前后学说了一遍,末了说:“看起来他俩着实不知道是哪里的人,我们也着实送不回去了,你说,再咋办?”

  王氏听罢先泄了气,说这么长时间了没人找寻,我就疑心着哩。这个儿子娃倒也成哩,这丫头家我心里着实不情愿。今儿晌午上房奶奶、余婶子,还有这个丫头,脸上走颜走色,出出进进的,恐怕是出了啥麻达了。有你操的心哩。再你看呗,这个年月里,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冯车户说:“你说这个尕娃成哩,说对了。今儿我们回来时,差一点叫人抢掉。”

  王氏并不惊奇,平静地问阿么了?

  冯车户叙道:回来时才进峡口,就有两个瘦损人过来盘问。我一看,他们声音凶得很,但是贼眉绺眼的,我猜摸是逃兵沿路掠盘缠的。我就说我们是卖柴禾的穷人。他们说穷人哪里有这么的马车,肯定是偷儿,捜。说着就往我腰里乱抓腾,我就跟那俩拧到一起撕挖开了。天保见我要吃亏,就大喊大叫地抡起鞭子一阵乱打,把一个家伙的门面打出血了。我也趁机拾起杠棒乱打,把那两个贼娃打跑了。要不是天保壮胆,说不定把我劫掉了。

  王氏听罢哼了一声,打了个呵欠,转身睡去。

  五月端阳节的第二天早起,王氏用萝卜缨子和白菜帮子,做了一顿杂和面疙瘩,一家人饱吃了一顿。王氏又拿出上房里送的两个粽子,把一个给了冯车户多半个,给了龙儿少半个,把另一个用筷子夹成三块,王氏、腊八、天保各一块。各人把棕子细嚼慢咽地品着,只有龙儿无所谓的样子,把枣儿吃进去又拨搅到嘴边上堆着,努着嘴不吃。王氏用指头抠下来,向天保一伸。天保想吃却摇了头,王氏便放到了自家嘴里。

  这时冯成英进来说:吃罢了没?收拾上了走吧,河滩里洗啥走吧?今儿天气好得很哪!王氏应道:去哩去哩,就收拾了走。腊八你赶紧把前院的活做掉去,回来一处儿走。她说罢便收拾起被褥、枕头、夹袄之类的,用门帘包了,又把棉袍棉裤羊毛被瓤子等抱出去晾晒在院子里。见腊八回来,王氏说:你把龙儿背上。天保把包袱背上,把我们送到了,你再跟干爹马圈里去。

  腊八背起龙儿走到前院里,就听有人叫她,回头一看,是孝萱从上房出来,手指上挑着一个粽子形香包儿。孝萱说:“做了一大堆香包儿,一挂都卖完了,就剩了这一个,你挂上。”说着就把那个香包儿拴在腊八的纽门上,叮嘱道:“小心,别丢掉,明年端午到了再戴上。”腊八鼻子一酸,嘴皮嚅了两下,低头不语。孝萱见状心下也惆怅起来,轻声说去吧,好好地耍一天。

  出了尹家大门,腊八见门上插了柳树枝、沙枣树枝,满巷道里都是沙枣花儿散发出的甜香味儿。再一看,尹家巷道里的家家门上都插上了,一道儿望过去,绿茵茵的一巷道。几乎所有的娃娃都带着香包儿,五色丝线缠成的粽子,绸布缝成的萝卜、白菜、佛手儿、石榴儿、兔儿……有的后头背着大香包儿,莲花、牡丹、梅花、大象……下面吊着各式的珠子、穗子,五花八门,都在巷道里蹦跳夸耀。她隐约想起龙儿也背了个香包儿,放下来一看,是一个水纹团云龙头香包儿,碗口大,不是新的。她又看了一眼天保,啥香包儿也没有,只管低头背了包袱随冯成英往前走着。

  出了巷道往前直走,就下了河滩。王氏们往上下河滩看了一会,见麒麟河的上水河滩里人多,下水河滩里人少些,就往下游走,在快到湟水河交汇口半里远的地方住了。冯车户把两个脚后跟一碰,脱了鞋蹚进水里,搬过几块大些的石头拼了一道坝,把冯家的包袱打开泡进去,拣了几个光鲜些的薄片石压住。他又在旁边选了个沙坑,在靠沙坑出水的边上也摆上几块大些的石头,把冯成英的包袱打开,泡进沙坑里,然后坐在一块大石头上洗了脚,穿上鞋。

  王氏对冯车户说:你忙完活了抓上两碗酿皮儿给我们拿来,再拿上些馍馍。冯车户应了,引着天保走去。

  冯成英对王氏说嫂子,这时候水还冰哩,先好好泡一阵儿,我们领上龙儿渡口上转一圈儿去,你看着点。王氏说成哩,你们去。

  冯成英引着腊八、龙儿往北朝湟水大河漫步逛过去。从麒麟河两岸来洗东西的人多起来了,除了洗被褥洗衣裳的,还有洗毡的,洗栽毛毯子的,人们把能洗能拿的都拿来洗了。满河滩里哇娃们要水的、摸鱼儿的、甩石头的,玩堵水坝、挖沟沟儿的,到处都是。有的人家还在岸边林子里点火烧茶,连炕桌也搬来了,摆着馍馍、包子、萝卜、芫荽之类……腊八看着这么大的洗法,受了感染,后悔没把自己的棉裤拿来洗了,那里头硬刮刮的不好受,便说:“娘娘,我去把棉裤拿来洗掉吧?”冯成英说:“不成哪,瓜丫头,女人的裤子河里洗不得哎。”

  到了湟水河边上,河滩里水越大了,虽说眼下是水小的季节,但也浪翻波闪地铺满了河床。北岸是高挺的崖坎,上有树木错杂,崖沿上是一溜儿的庄稼。往左首里拐过去,不远处就见了渡口,冯成英三人拣了一处阴凉草滩坐下。背后林子里有不少出游的人,冯成英见了一个相识的老女人,便攀上话茬喧将起来。

  腊八今天是第一次走出尹家巷道,天地一下子变得这么大,心里随之宽展了许多,这会儿看着这条翻卷着浪花的河水,独自想起心事来。

  这里的景致活像家乡的浪沟。她知道家乡的,也就是一个浪沟的名字,她曾在浪沟里上下多少趟地跑,始终也没见到妈的影子,怕是淌下去喂了野生了。听冯家干爹说,爹也没有了,一丝牵挂也断了。现如今虽说寄身在这里,可是总觉得心思委实没有安顿的地方。虽说前半月由上房尹大爷操持,姐弟两个把冯家老两口拜了干爹干妈,但毕竟还是落魄身子,觉得冤家对头还在追寻,绝不敢说出身家。退一步想,如今还算老天爷有眼,遇了个好人家,比起当初是安稳些,只担心今后能不能长久……想着的当间里,却传过一声“少年”来:

  河里的石头牛犊儿大,

  再大嘛枉泡了水了;

  阿哥的肚量比船大,

  再大嘛瞎气啦揉了。

  听见歌声,人们循声看见对面崖头上一个男人趄坡半躺,旁有一牛啃草,那人手里摇弄着个赶牛的鞭子。人们有些怪诧,与冯成英拉话的那个女人说:“那个男子心里有泼烦哩呗……”话音没落,腊八却接上了,她两眼直勾勾地看着河水,唱道:

  崖靠的崖头水连的水,

  大水领小水着走了;

  肩胛骨连背脚连的腿,

  这如今只剩下手了。

  冯成英没想到腊八会对上唱,张眉呆眼地听了,赶紧阻止道:“唱不得!别唱了!”

  可是河对面又唱了:

  麒麟的公园树叶儿青麒麟河满河滩水清;

  我站在崖头上找寻你你见了摆上个手巾。

  唱的当间,这面有个中年大汉向对岸骂道:“把你的贼先人吧呀,六月六还没到,你这个松人骚的啥情!”边骂边拣起一粒石子儿向对岸扔过去,飞出的石头没够着那人便落进了水里。那人见状,知道自己讨嫌,便起身远去,边走边唱道:

  天上的鸽子背哨子,

  再响么没有个野性;

  你五月端午吃粽子,

  再甜么挡不过苦心……

  冯成英抱起龙儿扯了腊八,在众人怪兮兮的眼光下急忙往回走。一帮子娃娃吼哩哇啦地跟在后头跑,又被他们的大人喊回去了。冯成英气乎乎地走,一路儿数叨腊八。腊八自知失了体统,只能低头跟着走过来。

  王氏见状问道:“脸上黑煞乌道地,阿么了?”

  冯成英指着腊八说:“这个丫头,她在那面唱开‘少年’了!那你想唱的话个家悄悄唱也就罢了,你可好,跟河那面放牛的大男人对着唱上了!咳,把我羞死了。”王氏的脸忽地阴沉下来,斜瞅着腊八半晌骂道:“打脸的板板,山里的野性出来了桫?赶紧洗掉了走!”

  腊八竟忘了脱鞋直接踏进水里,胡乱捞起一件在石头上揉滚起来。冯成英一回神,觉得自己把事情弄严重了,又改口道:“也怪不得,丫头心里有苦楚哩,也没唱野曲儿,嫂子你也别管闲哪。”

  请收藏本站:https://www.zpxs8.cc。正品小说网手机版:https://m.zpxs8.cc

『点此报错』『加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