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个树洞_国王长着驴耳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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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个树洞

  孩子的哭喊响彻餐厅时,程昀正殷切地将几片刚烫好的牛肚往丈夫碗里夹。

  起初她并未留意,但那嚎哭声越听越耳熟,几个服务生又纷纷往那拢,于是起身查看状况。

  这一眼便心乱如麻。

  隔着几个卡座,有位身材壮硕的花臂男人站那,没好气地四处喊话:“这谁家小孩啊。能不能管管啊?”

  而自己的宝贝儿子坐在地上,面红耳赤,涕泪横流。

  循声过去的一位女服务生将他拉站起来。

  原游川顿时哭得更凶。

  程昀推挤自己丈夫,要他让行,原屹瞟她一眼,不知怎么了,听她说是川川哭,这才赶紧撂下筷子,一同过去。

  她三步并作两步,边喊“借过”,边拨开围观人群。

  原也见状,不紧不慢到场。

  程昀将儿子揽来身前护住,轻声细气问:“川川,你怎么哭了呀?”

  一见妈妈,原游川更是委屈,伸手指认,对准那男人:“他打我。”

  程昀一听,慌了,蹲下身四处检查孩子身体,问他被打到哪了。

  原游川不答话。

  程昀像条护犊的母狼那般露出敌意:“你们打他了?”

  跟男人一桌的女人炸出声音:“谁打他了?也就推了一下,你家小孩别张口就来污蔑人行吗?”

  “推孩子就对了?”程昀瞪着她:“你们怎么随便推孩子呢。”

  花臂男气极反笑:“就推他怎么了,我没打他都算好的了。”

  程昀深呼吸,胸线迭动:“诶你这人怎么说话呢?”

  花臂男说:“我就这么说话怎么着?你孩子拿个脏手在别人身上乱抹你还有理了?你要是不会管小孩就别带出来丢人现眼,净给人找麻烦。”

  身穿黑色吊带的女人立刻帮腔:“就是啊,我男朋友开始也跟他好好说了,他不听,我们就活该坐着被熊孩子乱搞?观音菩萨来了也没这么好脾气吧。”

  说着丢了两团脏兮兮的纸巾过来,滚到程昀面前。

  人证物证俱在,程昀被堵住,张口结舌间,她突地想起落了个关键角色,便扬起脸来四处寻找。

  原也适时出现在眼前。

  “不好意思,”少年干净的声线扩散开来,顷刻稀释剑拔弩张的氛围:“是我不好,没看住我弟弟。”

  “我向你们道歉。”

  “实在对不起。”

  他低眉顺目,态度谦和。

  那女人多瞄他一眼,见他身上更是不堪入目一团糟,忍不住阴阳怪气:“哈,难怪呢,自家人都能弄成这样,还指望人家对陌生人有什么教养。”

  程昀正要反驳两句,怀间一空。

  一旁暂未插手的原屹,见附近卡座有食客举起手机,忙将原游川提溜过来,威吓一声:“哭什么哭!跟叔叔阿姨道歉!”

  爸爸面容凶怖,原游川登时止声,大脑空白,只能照做。

  他啜泣着,一边抹脸,一边喃喃:“叔叔,阿姨,对不起……”

  原屹继续教:“我不该在你们身上乱抹。”

  原游川照着念:“我,呜,我不该在你们身上乱抹……”

  原屹注意到男人袖口的污渍,补救道:“先生,实在抱歉。是我教子无方,让他把你衣服弄成这样,您看是赔偿您还是?”

  男人瞥他一眼,不屑道:“不用了。看你老婆那不服气的样子,别回头被倒打一耙说咱们讹钱。”

  原屹眉头微紧,回头眼神制止。

  程昀银牙咬碎,敢怒不敢言,只得将孩子重新拉来跟前。

  服务生见状,忙上前劝解,说孩子还小不懂事,和气生财,那对男女不再计较,坐回去继续用餐。

  程昀抱着原游川回座,轻声哄慰;

  原屹沉着张脸,一言不发。

  原也跟在后面,信步自若。片晌,他侧过脸去,轻悠悠地呵出一口气。

  —

  本该其乐融融的一餐,因这个突发事故,变得异常沉闷。

  后半段,原屹食不知味,连饮几杯大麦茶就说饱了,问妻子什么时候走。

  程昀面皮薄,自然也不想多待,就说:“现在走吧。”

  原屹点点头,看向原也:“你今天就住家里吧?”

  原也婉拒:“我这周作业多,有不少没带回来,还是回出租房吧,我怕做不完。”

  见他身侧背包是不厚实,垮在那里,原屹不再强求:“那我们先送你回去。”

  原屹去地下一层取车。

  原也,程昀,原游川三人在路口等候,小孩还在抽噎,剩余两人均不吱声。

  黑色的奥迪A8L刹停下来。

  原也坐入副驾。上路后,后排程昀仍在安抚惊魂未定的原游川。

  女人声音细碎不绝,原屹本就心情烦闷,叫她少这么溺爱,两人辩嘴几句,车内再无声响。原也靠向椅背,摸出降噪耳机,一左一右戴好,侧眸看窗。

  轿车滑过没有尽头的幻光霓虹和楼宇,贮停在眼熟的小巷口。

  原也下车刚要走,被握着方向盘的爸爸叫住。

  男人回头叮嘱妻儿:“小昀,我跟原也上去说两句,你和川川车里等我。”

  程昀一怔,微笑应声。

  原屹把冷气留着,下了车。

  窗外两道影渐行渐远,程昀热忱相送的神态冷却下来。

  她从包里取出一支棒棒糖,拆袋,递给陷在安全座椅里的原游川。

  男孩舔舐着,情绪总算好转。

  女人挽起笑靥:“川川,你不是去洗手的吗?在哥哥身上画画就算了,怎么好端端的用脏手抹别人呢?是不是哥哥让你做的?”

  小男孩用力点头:“就是哥哥让我画的。”

  程昀攥拳,水红色的美甲掐进肉里。她深吸一气,又缓慢吐出,然后升起车窗。

  一路上,父子俩基本没讲话,不过几句客套寒暄,住得习惯与否,原也收起了耳机,也都挨个作答,只是没什么情绪。

  原屹跟着原也上楼,对楼道的环境全程挑剔:“要不是实在没空房,才不会选这间,这楼梯小的,多来两个男的都得塌。”

  原也没搭腔,取出钥匙开门。

  屋内一片漆黑,只有些户外的黯淡光斑淋在器物上。

  “没人么?”原屹有些意外:“隔壁那户回家了?”

  原也扫见女生房门缝透出一隙亮,又瞄了眼她妈妈房门,迅速打开客厅灯:“好像是。”

  “就一双拖鞋。你别换了。”

  他说着,拐去自己房间。

  原屹跟进去,考虑到家里没旁人,就没有掩门。

  男人四处打量,见儿子屋里收拾得还算整洁入眼,就不再过问生活方面的事,走去他书桌边,拖出椅子坐下。

  “你也坐。”原屹指床。

  原也一声不响照做。

  原屹拿起他桌边习题册翻两下,又放回去,不卖关子:“我前几天到北京出差,没空管到你,你知道你们汤老师给我打电话么?”

  不用想都知道是为什么事,原也回:“猜到了。”

  “他说你放弃竞赛了?真的假的?”

  原也扬眸:“真的。”

  本还没特别当回事,等真从儿子口里得到准信,原屹再也无法掩饰自己的惊疑:“你就自己决定了?”

  原也说:“对,我不想参加了。”

  “你说不参加就不参加?”原屹声调陡然提高:“这么大个事也不跟我商量一下?”

  原也面孔平静:“我想专心高考。”

  原屹不以为然:“这冲突吗?再考一次怎么了,又不是差多少,六十二名,差两名就能进集训队,清华北大就稳了,按你的势头和这么多年的经验,下次进是百分之百的事情,为什么就不去了?早奋斗早享受的道理我不信你不懂。”

  原也直直看着他:“那又怎么样,我全科成绩从没掉出过年级第一。你担心什么?”

  原屹嘲他:“你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国家集训队的含金量是高考能比的?”

  原也弯了弯唇,并无切实笑意,只觉冷森:“是对你机构来说的含金量吧。”

  原屹如鲠在喉,半晌,他按住火气,放平声腔:“你弟弟和程阿姨还在下面等,我没工夫跟你掰扯这个。我是你爸,我会害你吗?你现在还不明白当中的利害关系,别拿自己的将来赌气。”

  “我的将来我比谁都清楚,”原也双手撑床,稍稍后仰的姿态分外悠闲,也愈显肆意:“我能为自己负责。你别管了。”

  提到这个原屹更是来气:“我怎么管你了?这么些年我睁只眼闭只眼偏袒你的趟数还少吗?今晚川川的事,你真当我不明白?还有,你偷偷给博知出题——挣那几个钱准备干嘛,家里是不给你钱用还是虐待你了?”

  男人想想又冷笑:

  “我原屹、原校长的儿子,给对家出题,你怎么想得到的,讲出去真是让人笑掉大牙。”

  原也没有吭声。

  原屹深谙儿子脾性,完全遗传他亲妈,看着温煦好相处实际心硬如顽石。

  于是又摆出好商好量的态度:“原也,你真想清楚了?备战高考不参加竞赛,不再好好考虑考虑?”

  男生目光决然,闭门谢客:“不用再考虑了。你回去吧。毕竟川川和程阿姨还在等你。”

  他说话夹枪带棒,原屹听得血往大脑涌,怒不可遏,起身就是一句:“行,你厉害,不参加奥赛,好啊,那就给我当状元!”

  “不然你就对不起你现在说的每句话!跟家里怄的每回气!”

  男人说完就走,步伐不带停顿。

  最后轰一下甩上正门。

  —

  偷听许久的春早被摔门声吓一激灵,手里的自动铅笔也吃劲往下一按。

  她心跳如雷,忙抹开草稿纸上断掉的铅芯,嘎哒两下按出新的,强令自己继续做题。

  然而思路全乱,再也解不下去。

  她挠挠颈侧,心思妈妈去超市前肯定关掉了屋外所有灯,他们可能以为家里没人才吵成这样。

  还是不要让原也知道她的存在为好。

  这么想着,春早决定“坐实”屋内无人的假象。

  她轻手轻脚起身,关掉卧室顶灯,只留着桌角的护眼台灯打光。

  坐回桌边,她不忙握笔,靠向墙面,侧耳聆听,屏息留神隔壁响动。

  那端传来稳定的鞋履声,只六下,便中断了。

  吱呀一声,似乎是开衣柜门的动静。

  少顷,踩在地板上的步伐再度响起,渐而远去。

  她吁口气,一屁股坐回椅面,这才将笔捏起来,将写满的稿纸换面。

  正要伏身继续做作业,门板被叩三声。

  春早惊弹起上身,看向房门,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他知道她在家???

  心乱片刻,女生拉一拉睡衣衣摆,端正表情,走去开门。

  门外果然是原也。

  从脸色到状态,风平浪静,仿若无事发生。连身上的白T都干净规整得看不出一丝皱褶。

  春早尽量不与之对视,不想让他感觉到端察和研判,以至于挫人自尊。

  男生递出左手,一张崭新的白色手机卡被他夹在两指间:“你的卡。”

  “接着。”他言简意赅。

  春早双手抽走,颔首致谢,又问:“多少钱?”

  “嗯?”一个困惑的鼻音掉落下来:“这好像是借给你的,不是卖给你的。”

  春早顿时脸热。

  “我知道,”她连忙解释:“我没有要一直占有它的意思。就是这样白用你的卡……我感觉不太好,毕竟话费流量都要钱。”

  她还在扭捏不安,而男生已快速给出解决策略:“这样吧,请我吃顿饭好了。”

  春早看向他,眼底有所顾虑:一顿饭就够了吗?

  男生似乎并不在意是否等值交换,继续征求她意见:“可以吗?”

  好吧,就按他说的来吧。春早心一横,同意:“好,下个星期你选一天,我请你吃饭。”

  原也嗯一声,示意她手里的卡:“不试一下么?”

  春早反应过来,回身走到床边,掏出枕头下方的手机,开始装卡。

  她知道怎么操作,但因为少有这样的时刻,所以有点手忙脚乱。

  原也没有主动插手或指导。

  屋外有灯,屋内晦昧。

  女生恰好停在光与影的交界处,脑袋微倾,小巧的鼻头像是半掩于深水间的珍珠。

  她的动作略显生疏,但非常地认真和执着。

  时间和空间都变得像是属于她的,他不想入侵,也舍不得打破。

  终于开机。

  屏幕的光映亮女生的双眼。

  原也也忍不住抿高嘴角,就像是——

  赠送礼物的人也分到了一角蛋糕。

  春早克制着翻腾的喜悦,走近他,点开音乐软件,随意选了一首,轻快前奏很快没出。

  “谢谢。”她再次道谢,心头几要感激涕零:“可以用。”

  网速还很快,呜呜。

  原也回:“那就好。”

  完成“交易”,男生正要走,忽的,他侧回身来,薄薄眼皮微掀,朝只余一盏微光的屋内随意一瞥:“你还真是节约用电。”

  “……”春早噎住,无措地用手背蹭额角:“呃,反正就一个人在家。””

  极为刻意地目送“原大恩人”回去自己卧室,春早才关上房门。

  她一个箭步坐回床边,戴上一边耳机,配着歌单BGM,滑屏浏览各大网站,登,上微博,尽在掌控。

  非黑即白的空屋正式与外界搭轨,有新鲜的清甜的气流灌进来。

  春早愉快地跟着音乐哼歌,脚后跟也在拖鞋里有节奏地上下蹦跳。

  当然,时刻警惕看门,留心屋外动静,以免过于得意忘形,被回来的春初珍逮个正着。

  正自嗨着,一条短信提醒跳出来。

  春早打开。

  陌生号码,内容:“test”。

  测试?

  测试……手机通信?

  除了这张卡的另一位拥有者,她想不到还有谁会来发这种消息。

  作为忘乎所以的租赁方,春早本想恶搞地回复一个:

  但想起方才隔壁的激烈情形,她规规矩矩地敲下“收到”,并将号码保存到通讯簿里。

  男生没了动静。

  春早等了几分钟,情绪不受控制地宕下去。

  她倒头躺回床上,觉得如此膨胀的自己有点刺眼和过分了。

  原也和他爸爸争吵的内容仿佛还在耳边回荡。

  很难不往深处想,他应该是回家拿卡才会遇见他爸爸;他们口中的“程阿姨”,是报道那天过来的那个女人么,原也的家庭构成竟然是这样的……出题挣钱,该不会她借用的这张卡也是他的辛苦钱吧?至于竞赛状元之类的,对成绩有这么明确的要求,跟她的悲惨处境没两样,甚至更为严苛。

  看似完美到毫不费力的一个人,私底下居然过得这么艰难。

  春早怔怔举着手机。

  外表看起来没关系,就真的没关系吗?

  她联想到自己和妈妈拌嘴之后的伤心难堪,越发歉疚。

  春早关掉所有软件,只留个短信界面。连音乐都耻于再开。

  冥思苦想过后,她主动发出问候:你还好吗……?

  对面回来一个“?”,似是不解。

  “……”

  春早继续委婉发言:你知道的,这间房子隔音效果不太好。

  但令她惊掉眼珠的是,两条消息接连蹦出来,不带标点符号:

  「吵到你了吗」

  「抱歉」

  不不不……不是啊——

  春早挺坐起身,内疚加倍增长。无奈她口笨,只能组织出一些生涩拙劣的安慰:

  “跟家长吵架其实蛮正常的……”

  “你看我上周不也和我妈吵了。”

  “过去就过去了。”

  “也不用给自己太大的压力,状元什么的,就算付出99%的汗水,也需要1%的运气吧。”

  “不要多想,你超级厉害了,真的。”

  原也靠在床头,看着近乎刷屏的短信一条接一条蹦出来,神色一时有些变幻不定,最后归结为一个词:想笑。

  确定她已经结束发言。

  他微微坐直了身体。

  尽管不是要跟对方当面对话,他还是兀自清一下喉咙,输入:

  「春早」,姓名起头的方式让这句话看起来郑重了些:「你听过一个童话故事么?」

  得到回信的女生正襟危坐,背靠墙:什么?

  他回:《长着驴耳朵的国王》。

  春早思忖片刻:好像有印象。

  正要切出去搜索完整故事,短讯框又跳出消息,似乎准备亲自讲述:

  “从前有个受人爱戴,英明神武的国王,他有个不为人知的缺陷,就是长着一对驴耳朵。他很担心被民众知道。”

  “可他总要剪头发的,就请来了一位守信用的理发师。”

  “理发师因为帮国王保守耳朵畸形的秘密很痛苦,就去山里挖了个洞讲出来,又把洞埋上。”

  “过了几年,洞里长出树,被牧羊人砍下树枝做笛子,后来……”

  他断在这里。

  经由原也讲述,孩童时代尘封的故事在春早脑袋里逐步显形。

  她不太确定地补充:后来笛子吹出来的都是国王长着驴耳朵的秘密?

  对方肯定:没错。

  又问:如果你在这个故事里,你会选择当树洞,还是当笛子?

  春早愣住了。

  不过数秒,福至心灵,女生顿悟出这则童话的深层含义。

  确定自己没有做错阅读理解,她严肃打字回:当然是树洞。

  并添上原因:感觉笛子很没有道德。

  她绝不会成为那样的角色。

  她会帮他保守所有的秘密。

  正如他付与她的纸条和手机卡,他也一定不会外扬和声张。

  但她也想得到确切的承诺,就问:你呢。你会选择当什么?”

  毕竟是关乎人性考验的问题,春早做足等待的心理准备。

  然而,前后几乎无时差,男生的回答跃至眼下。

  非常简短,也非常有力:

  「我会一直当国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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