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旧事_殷商玄鸟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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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旧事

  话音落下,堂上鸦雀无声。

  载看着那伏在丈余处的身影,惊诧难言。他看向对面,跃似乎也全然不曾预料到罂的这般举动,双目定住。

  “哦?”商王看着罂,面上仍带着淡笑,道,“睢罂,既是王子带你来此,便无烦扰之说,何以轻言卑微?”

  他话语仍然和缓,却透着犀利的气势。

  罂只觉心跳几乎蹦到了喉咙眼,却毫无退意:“并非轻言。大王家宴,同席者非王子贵眷莫属。罂作册之身,于情于理,皆无恰当之处,罂是以请退。”

  “好个是以请退。”商王还未开口,一个轻轻的声音响起。

  妇妌坐在商王旁边,看着罂,唇边含着冷笑:“大王今日亲自来此,这王家宴席,莫非还请不起你么?”

  “王后明鉴。”罂不卑不亢,“册罂虽低微,却自幼知上下有序,不敢僭越。”

  妇妌眉头皱起,正要出言训斥,商王却抬手将她止住。

  “睢罂。”商王神色不改,目光却似多了些意味,“你总自称册罂,莫非想一直留在庙宫?”

  这话出来,载的心微微提起。

  看向罂,她仍低着头,身体一动不动。

  “请大王成全。”片刻,只听她低低道。

  商王盯着她,目光深沉不辨。

  “去吧。”少顷,他淡淡道。

  罂终于抬起头来,秀美的脸庞上,双目平静。

  “多谢大王。”她再礼,起身后退。

  转身时,她忽然瞥见坐在不远处的跃。

  光照淡淡地映着他的侧脸,四目相对,那双眸依旧明亮,神色却似交杂难言。

  心头似乎掠过什么,如风一般柔软而无形。罂的目光停驻片刻,转头向堂外走去。

  厚实的墙壁将堂上的一切隔绝在身后,罂走到廊下,望着被太阳晒得白花花的前庭,胸中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腿有些发软,罂松开一直捏紧的手心,登时一阵清凉。

  廊下侍立的臣仆见她出来,脸上露出疑惑之色。罂看看四周,敛起表情,快步地走开。

  才回到侧室,不久,一串脚步声从门外传来。

  罂望去,保妇带着两名婢女走了来。

  “媪。”罂心里早有预料,不慌不忙地向保妇一礼。

  “册罂,”只听保妇开口道:“事已至此,你不可再居宫中。”

  罂微笑,答道:“册罂知晓。”说罢,她从案上捧起一叠整齐的衣物,上面放着首饰,道,“这些都是宫中之物,罂多日叨扰,心中感激,现下如数归还。”

  保妇看着那些物品,又看看罂身上的旧衣,没有说话。少顷,她借过那些衣饰,让侍婢收起,命她们退出门外等候。

  室中只剩保妇与罂二人。

  保妇的目光依旧注视着罂,却微微变幻,片刻,轻轻地叹了口气。

  “昨日王子到大王宫中,今日大王与王后亲自过来,我就知晓大王心意如何。”她缓缓道,“册罂,大邑商贵眷众多,想成为王子妇的女子更是无数,你距此一步之遥,为何退却?”

  罂淡笑,道:“册罂孤独于世,从无贵眷之志,王子于我乃救命恩人,岂可借此攀附?大王错爱,册罂心中感激,却实不敢受。”

  保妇听着她的话,神色平和无波。

  “你心中所想,果然如此?”过了会,她问。

  罂讶然,看着她的双目,张张口,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保妇没有问下去,少顷,却摇摇头道:“你这倔强神气,倒是同你母亲一模一样。”

  罂心里一动:“我母亲?”

  保妇却不再说话,笑了笑,转身走出门去。

  罂住进宫室的时候两手空空,走的时候也没有多余的东西。

  庭院里静得很,估计商王他们还在堂上,也没有四处走动的仆婢。保妇派了一名小臣过来,带着罂走出载的宫室。

  王宫里的宫道长且笔直,日头灿灿,宫墙和高台在地上投下巨大的影子。

  走到一处道口的时候,前方走来一队人。罂望去,只见几名宫仆走在前面,手中捧着各色物件,两名妇人走在后面,低声交谈着,时而笑语声声。

  将至面前时,罂瞥去,却见那两名妇人之中,一个是兕骊,另一个三四十岁年纪,面貌端正,衣饰雍容。

  照面时,兕骊看到罂,目光似一闪,忽而停住话语。

  引路的小臣见到她们,忙停住步子,向她们行礼:“媪,宗女。”

  年长的妇人看着小臣,神色和善地颔首,片刻,又看向罂,视线在她的脸上微微停驻。

  “小臣何往?”她问道。

  小臣答道:“我奉宫中保妇之命,送册罂去庙宫。”

  妇人又看向罂,笑意淡淡:“原来如此。”说罢,她收回目光,继续与兕骊朝前方走去。

  小臣等她们走出丈余远,才领着罂继续走开。

  罂觉得小臣对那妇人的态度恭敬,忍不住问:“小臣,方才贵妇是何人?”

  小臣回头看她一眼,有些诧异:“你不知么?她可是妇侈。”

  “妇侈?”罂愣了愣,又问,“她是兕骊的母亲?”

  “正是。”小臣道。

  罂明白过来,她就是册癸说的那个兕侯的妻子。

  无论莘国或者睢国,在大邑商的生妇总被人们当作某种憧憬而津津乐道,原来生妇就是这样的么?罂心里想着,不禁再看去。

  才回头,她忽然发现兕骊也正回头望着这边,目光相接,她却很快转头回头去。

  她在看自己么?罂心里讶然,转过一处宫墙,那队人影再也不见。

  罂回到庙宫,除了册宰和册癸,其他人看到她并没有表现出太多的诧异。

  小臣将册罂交给册宰之后,就行礼离去了。册宰站在庭中看着罂,神色平静,目光却不掩惊讶。

  “你……”他看看四周,低低咳了咳,“就回来了么?”

  他言语婉转,似有所指。

  罂笑笑,瞥了瞥殿堂上远远朝这边招手的册癸,颔首:“回来了。”

  “还留在庙宫?”

  “正是。”

  册宰疑惑地看她,片刻,又问,“伤势如何?”

  “已无碍。”她答道。

  册宰点点头,没再问下去。

  “牍书还有许多,你今日可歇息,明日还须抄眷。”册宰神色恢复正经,对罂道。

  罂应声,向册宰一礼,转身走开。

  “你怎回来了?”罂才到堂上,册癸几步走出来,就满脸不可置信地将她上下打量。

  这话和册宰问得一样,却比册宰直接多了。

  罂无奈地笑,正要说话,旁边的作册一边抄眷一边奇怪地看册癸:“大惊小怪,册罂不是睢国来人探望,这几日告假么?”

  告假?罂愣了愣。

  “册罂,”另一名作册笑道,“册癸可想你呢,那日你走开,他追了出去,回来又使劲说什么你被人劫了。你果真被人劫了么?”

  罂讪然。

  册癸脸红起来,瞪了那作册一眼:“胡说什么!”

  “我可不曾胡说,”那作册不罢休,道,“那时册宥也在。册宥!你说那日册癸是不是又喊又叫?”

  册宥一直在埋头书写,听得这话,抬头淡淡地看了他们一眼,又继续抄眷。

  “不同尔等胡言。”册癸摆出一本正经的脸色,言毕,转头问罂,“你要回住处么?”

  罂颔首:“正是。”

  “我送你。”册癸说罢,再瞪那些作册一眼,与罂离开。

  走出殿堂好几丈,作册们的笑声仍然还能听见。

  罂忍不住问册癸:“听说那日是你去宫中见王子载?”

  册癸看看她,呵呵地笑,却面露遗憾之色,“我原本想叫王子跃,不想那时只有王子载。”

  罂也笑:“王子跃也好,王子载也好,到底你救了我。”说罢,她正容,向册癸一礼,“恩人。”

  册癸登时脸红到脖子根,急忙把她扯起。

  “拜什么!”他瞪罂一眼,说吧,又看向四周。

  罂笑嘻嘻地说:“你帮了我,总该道谢。”

  册癸“嘁”一声,昂着头整整衣襟。片刻,他瞥瞥罂,脸上露出狡黠之色:“谢我也可。将来你做了王后,赐我做卿事好了。”

  罂愣了愣,脸色登时窘起。

  “胡说什么。”她没好气,轻轻踢了一下册癸。

  册癸笑嘻嘻地躲闪着。

  “是了。”过了会,他像想起什么,神色不解,“你进了宫,怎又回来了?我昨日听到册宰私下与一位宫中小臣交谈,那小臣说你住进了王子载的宫室,他们可都揣测不已。”

  “有什么可揣测。”罂不以为然,“王子救了我便住进去。”

  “现下呢?”

  罂眨眨眼睛:“伤愈了就回来呗。”

  册癸拉下脸:“我救了你你也不说实话。”

  “是实话。”罂笑笑,“那可是王宫,我一个作册怎可说进就进。”

  册癸狐疑地看她。

  这时,二人已经走到宽敞处,行人巫师三三两两,都是庙宫里的人。册癸不再与罂笑闹,收起脸色,昂首挺胸。

  “册罂。”册癸送罂回到庭院的时候,他想了想,忽然问,“你可曾同我问起妇妸?”

  “问起过。”罂点点头。

  “你那时问得不清不楚,我未料到你原来是问十年前那个妇妸。”册癸道,“妇妸我知晓,那可是个名人。”

  罂心中一动,睁大眼睛望着他。

  册癸道:“当年后癸离世,天子择后,命各方献女,妇妸就是其中之一。彼时,后辛和后妌都还是天子的王妇,而妇妸来到大邑商之后,天子竟独宠妇妸。彼时他新修了一座宫室,据说是特地为妇妸建的。”

  罂听着,只觉心跳隐隐。

  “而后呢?”她问。

  “就在人人以为妇妸将为王妇之时,天子却突然把妇妸赐给了睢侯。”

  罂讶然:“为何?”

  册癸扬扬眉梢:“我也不知。那之后不久,后辛当了王后,她故去后,后妌也当了王后。”说罢,他盯着罂,“我后来想起,你是睢人,那妇妸……”

  “是我母亲。”罂老实道。

  册癸瞪起眼睛。

  罂苦笑:“我幼时痴傻,母亲很快故去,这些我全然不晓。”

  册癸颔首,片刻,却露出些同情之色:“册罂,我知晓你为何不曾留在宫中了。”

  “为何?”罂问。

  册癸叹口气,看着罂的目光变得怜悯:“我听说当年,后辛和后妌深恨妇妸,如今……”他别有深意地撇撇嘴角。

  罂的目光微微凝住,没有说话。

  夜晚,月亮露出椭圆的脸,庭院里,蝉鸣仍然响亮。

  庙宫晚上要行祭,巫女们都不在。

  罂一人坐在阶前,指间夹着刚刚扯来的半截草梗。

  她望着天上的星斗,一闪一闪,盯久一些,可以发现更多不易察觉的星光从月亮后面显露出来。

  早在莘国的时候,罂走出庙宫,常常会有人对她指指点点,说那是妇妸的女儿。那时,她只知道妇妸是莘伯的妹妹,嫁给了睢侯。而到了睢国,她又忽然发现妇妸在那里有更多的意义,人们听说她是妇妸的女儿,目光里总有异样。

  今天册癸对她说的那些话,其实罂早猜测到了七八分,只是没想到妇妸曾经在大邑商如此风光。

  “……后辛和后妌深恨妇妸……”册癸的话犹在耳旁,徘徊不断。

  罂把草梗凑到嘴里,缓缓地吸了一口。

  她想起自己遇袭的事。

  如果有人很恨自己的母亲,会不会与此事有所关联?

  细想一下,又觉得武断。她对自己的身份一向不张扬,庙宫里的作册们也顶多知道她是睢国的宗女。

  “……你与她眉眼相似,一看就知……”保妇的话又从脑海里跳出来。

  罂微微蹙眉,望着天空,又将草梗吸了一口。

  蝉鸣依旧嘈嘈,正思索间,庭院里的侧门忽然响了一下。

  罂望去,只见一个人影从虚掩的门外走了进来,不禁吓了一小跳。

  “何人!”她紧张地低喝。

  “罂?”树影在微风中移开,那人的脸庞露在月光下,眉眼和身姿英俊而熟悉,正是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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